世人皆道我的夫君沈曜鲤跃龙门。
寒门学子,先是登科被点探花,后是崔家嫡女下嫁。
却不知,他的路早已注定,必娶世家之女,必定高中一甲。
他成为世家羽翼之日,便是我功成身退之时。
沈曜又一次在休沐之日,被天子急诏进宫。
我送他出了府门。
暗示蒹葭给前来传旨的公公塞了赏银。
沈曜上轿之前,还转头朝我温润一笑:“瑶瑶,我尽快归家。”
丫鬟小厮皆低头装作未曾看到。
“夫人,郎君待你可真好。”蒹葭扶着我回房时,还打趣我。
凭心而论,成婚以来,沈曜他待我确实无可挑剔。
可如今,寒门和世家的争斗愈演愈烈。
我和崔家都等不起了。
身为清河崔氏嫡女,我和沈曜的这场婚事本就是事先谋划好的。
我望着廊下灼灼盛开的杏花,有天光洒下,衬得花儿愈发娇艳。
天气真好,一如我遇见沈曜的那天。
彼时新朝初立,京都刚恢复原本的繁华。
我和几位世家小姐正在天上居二楼吃茶。
忽听一阵吵嚷。
对面回春堂医馆与前来抓药的百姓发生了口角,围了一群人看热闹。
我叫蒹葭前去打听事由。
原是一男子前来回春堂抓药,一模一样的药方,二两银子一个月前还能抓十副药,今儿只能抓五副药。
正与掌柜的扯皮。
那医馆本是我母家琅琊王氏的产业。
我戴上幕篱出了茶楼。
刚走近,便听那胖胖的掌柜鄙夷道:“这价格是我们东家定的,可不是我自己胡诌的。你个穷酸鬼,没钱莫来抓药。”
被医馆壮丁推搡着的短褐男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可…可也没有…涨价涨得如此之快的,我娘还等着…这药救…救命呐。”
掌柜的眼皮都没抬,冷哼:“我管你救不救命,今儿这药就这价格。”
男子突然扑通跪下,不住地磕头:“掌柜老爷,掌柜老爷行行好,我家就只有这点银子了,还是当了我阿娘的嫁妆才得来的。我娘不吃药她会死的。”
不一会儿,他额头一片血肉模糊。
却无人敢站出来为他说句话。
只因这医馆东家姓王。
是京都美谈中,新朝天子曾三次登门请教国策的四大世家中的王家。
谁又愿意去触他们的霉头。
我嘱咐蒹葭去告知掌柜把那男子的药抓足了,剩下的账我来付。
“嗳!”蒹葭刚应下。
便见一长袍书生站了出来,扶起短褐男子,目光冷凝:“世人皆道医者仁心,我瞧你们回春堂是黑心。二两银子五副药,你们是真敢卖!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天子,才下诏天下商铺一应童叟无欺、不得哄抬市价。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掌柜的脖子一缩,而后下了决心般:“把他们赶走!”
医馆的壮丁蜂拥而至,棍子如雨点般砸在他们身上。
我朝蒹葭示意。
“住手!”蒹葭清脆的声音响起。
那掌柜的转头看见站在角落里的我,大概是我的穿着让他明白我非富即贵。
他转了转眼珠叫停了壮丁。
之后转而问我,声音依旧傲慢:“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蒹葭恼怒:“大胆!我家姑娘岂是你能冲撞的?”说着亮了亮她的姓名牌。
那是清河崔氏族中奴仆特有的牌子。
掌柜的顿时变了脸色,弯腰向我行礼,语气恭敬起来:“请问小姐有何吩咐?”
我看着在推搡中不小心散开在地上的药包,里面全是药沫,慢声道:“重抓十副药,再把二两银子作为赔偿一并给他。”
掌柜的不敢异议,一应照做。
那书生扶着满头是血的短褐男子离去之前,淡淡地扫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我。
风吹起地上残留的药沫。
我认得那位书生,正如昨日父亲告诉我的,他名沈曜,字子昭,祖籍江南西道江州星子县。
再一次见到沈曜,是在京郊大佛寺。
我随母亲阿兄前来上香。
中午母亲在禅房休息,我偷偷溜了出去。
看到前殿中正跪在蒲团上的沈曜,脊背挺直,如芝兰玉树。
他轻语祈求大周“海晏河清”,之后虔诚地叩首。
我不禁摇头,还真是书生想法,他不知水至清则无鱼。
返程之时,我坐的马车马儿忽然受惊。
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狂奔。
一众丫鬟小厮皆吓得呆立不动,等反应过来时,我已被惊马拉出一段距离。
阿兄驾马追着车。
隐隐只听见母亲的呼声:“我儿,瑶瑶!”
我在马车里被颠到发鬓散乱,衣冠不整,额头还撞到了车壁,起了一大块淤青。
忽另有马蹄之声,由远及近。
车外有明朗又熟悉的声音传来:“姑娘,且稍稍忍耐一会。”
稍顷,马车停了下来。
我隔着帘幕向车外之人道谢。
这时,阿兄也追了上来,与其攀谈。
我整理了一下衣裙,戴上幕篱,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瞧救我那人。
眉目俊朗,挺鼻薄唇,纵然身着布衣,亦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我脸微微发烫,在心底默念他的姓名,“沈曜”。
后来,京都便有谣传崔家长房嫡女崔清瑶惊马,恰好被来京都参加春闱的寒门学子沈曜所救。
从此那崔家清瑶便对沈曜情根深种,不顾体面也要下嫁与他。
我知晓外面谣传如何,左右不过是士族和庶民犹如天隔。
但那又如何,只要他是寒门学子,是圣上的心腹,便足够了。
崔家需要一个监视圣上的棋子。
崔氏嫡女的婚事,从来也由不得自己选择。
在我又一次绝食至昏厥,被救醒后,母亲在一旁轻声啜泣,眼睛肿得像个桃:“儿啊,那沈曜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
我闭眼,脑海里全是沈曜,那医馆前救人的沈曜,那官道上救我的沈曜。轻声道:“母亲,你不懂。”
我没得选,心里却庆幸嫁给了喜欢的人。
……
我身体稍好后,爹爹叫我去书房,谈了半个时辰,最后只剩一句:“你要让沈曜前来崔府提亲,那我便同意你们的亲事。”
我制造了几场偶遇。
我明白,对于沈曜这种刚正不阿的书生,端庄知礼且满心爱慕的世家女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如我所愿,沈曜红着耳根,局促不安地向我递出他亲手做的发簪。喉头滚动,最终还是颤声说出了我一直想听的话:“瑶瑶,等我金榜题名,我便去崔家求亲。”
再后来,便是沈曜被当今天子点了探花,我十里红妆嫁入探花郎的府邸。
这在当时的京都惊掉了不少人的眼珠。
所有人都记得,在我之前,郑家二房的女儿郑幼微,下嫁给寒门学子的下场。
时有传言,郑家幼微一向端庄得体、明慧贤淑,将来是要进宫的。
但前年秋天,她与陈姓寒门学子双双跪在长辈面前请求成全。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感情是怎么一往而深的。
郑家长辈明白,为时晚矣。
再听到幼微姐姐的消息时,是郑家的婶娘来我家做客,悄声与我母亲八卦,说是幼微沉疴难愈。
我便央母亲带我去郑家看她。
彼时,她已从原本明亮宽敞的落微院搬至府中僻静幽小的无名小院。
她脸色蜡黄、双眼无神,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与我强调“是我害了陈郎”“清瑶你要走,走得远远的”。
我愣愣地看着这样的她,眼泪滴滴落下。
记忆中的幼微姐姐是明媚的、娇憨的。
私下里她会为我簪上花圃里最漂亮的牡丹,然后轻轻捏我的脸,似登徒子一般轻吟道“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
她也会在我们一群女郎在水榭上打闹之时,坐在桌旁摇着扇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宛柔,你挠玉湖痒痒啊”“清瑶,你行不行啊”。
我归家后,没几天,便传出了她香消玉殒之事。
……
看看天光,我琢磨着沈曜快回来了。
便吩咐蒹葭传膳。
没成想等到金乌西坠、月上梢头,小厨房将饭食热了几轮,沈曜才带着满身寒气归来。
我放下手中的书,正欲上前替他宽衣。
他却稍稍退后两步,温声道:“瑶瑶,我身上寒凉,这些事我自己来便罢。”
随后利落地解下斗篷,递给站在一旁的蒹葭。
他用完饭洗漱后,便来炕上坐着,挑了挑灯芯。
似往日聊家常一般,“今日,官家召我进宫,与我讲了一件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