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决定追凶
现场只有三样东西:树,绳子,尸体。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光秃秃的贫瘠的土地上,立着一棵叶子黄了大半的歪脖子树,树上套着一个粗麻绳绑的绳圈,绳圈上挂着玲玲一丝不挂的身体。玲玲出门时明明穿得整整齐齐,粉色的运动服,簇新的蓝旅游鞋,袜子上画着一圈波浪。但是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
让人给害了!
金珠跪倒在地,发出一个母亲能发出的最声嘶力竭的嚎啕。不远处的人潮还未散去,乡亲邻舍们窃窃私语,目光躲闪暧昧,又像针扎一样偶尔停留在树下那块不大的白布上。玲玲已经走了,但流言一直不会停,金珠知道他们都在猜测什么。
玲玲的尸体是村口刘老三一大早发现的,他清晨赶羊去吃草,一般不往这儿过,这天天灰蒙蒙的,他点了根旱烟,漫不经心地驱赶着羊群,走出约莫半里路,羊群里领头的大黑狗突然停了下来,冲着前方狂吠,刘老三不明所以,前方明明只有一棵老树,又能有什么稀奇?但他还是定睛看了看,这一看差点没被吓尿裤子——树上挂着个人,一动不动,身上是光着的。
他不敢再往前走,连滚带爬地回了村里,先去敲金珠家的门,没人应,又去找了村长,村长刚起,披了件汗衫坐在门口吃烧饼油条,就看到刘老三着急忙慌地过来,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羊丢了?这么着急忙慌的。”
刘老三喘着粗气:“金、金珠家丫头没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看到的情景跟村长一说,村长也怵了,问了好几遍这事当真?刘老三指天跺脚发誓,说那丫头脸上有疤你也不是不晓得,我还能认错?村长赶紧抓起电话报了警,这是村里唯一一台电话。
等金珠得到消息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她站在县城一家小蛋糕店里糊包装盒,五毛钱三个。刘老三出门放羊的时候,她正好坐上去县里的第一班大巴车。
金珠一开始是不信的。玲玲死了,怎么可能?来报信的是村里的后生,一句话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或许是哪里弄错了,金珠心里抱了希望。村里人本来就爱传瞎话,昨天学校里开运动会,玲玲没背书包,揣了两个鸡蛋就上路了,她亲自把女儿送出门,目送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口那条小路的尽头。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后生的摩托车开得飞快,金珠坐在后座上听风呼呼地吹,什么也没敢去想。十几里路开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村里。金珠长期熬夜干活计,眼睛不是太好,但远远看见那棵树上挂着的人,她的心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拎起,然后重重丢进深不见底的枯井。
是玲玲。
单马尾,鹅蛋脸,左脸一块黑色的胎记,右手臂比左手臂长了一点儿。那是她的闺女,阵痛两天两夜分娩下的女婴,一滩污血里啼哭着的小小生命,金珠还躺在床上吊着气,就听到稳婆两声叹息,金珠知道她在叹什么,一叹她生了个不带把的赔钱货,二叹是个姑娘家却生下来就破了相。金珠却觉得很好,她知道美貌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
十三年前温热的襁褓,化作十三年后冰冷的裹尸布。警察和金珠前后脚到,勘察完现场,有人过来跟她说了句节哀,一直沉默的金珠才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她跪倒在地野兽一样嚎啕,像要把心和血都呕出来。警察拉了她好几次,她不走,指甲深深抠进土里,“偿命——”女人的喉咙发出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求求你们了,抓住那个畜生,给俺闺女偿命——”
乡亲们好说歹说,劝她回去等消息。金珠嗓子哑了,魂也掉了,坐在门口,痴痴地想,玲玲会是被谁害了呢?刘老三、铁柱爹、史麻子……轻薄过她的男人的脸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但是谁又说得准玲玲就是被熟人给害的?她十五岁那一年上山挖野菜,直接被人勒住脖子向后拖进灌木丛里,她尖叫,撕打,最后只留下一身的伤和裤子上的一滩血。那个男人她只见过那一次,提起裤子后就消失了,金珠从此没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过那张脸。
也是十五岁那年,她辍了学,两年后由家里做主,嫁给了玲玲她爹,这场结合从第一个晚上开始就注定是悲剧,那个男人没有在床单上看到想看的东西,下床后抽了一宿的烟,然后发狠地把烟头摁灭在她雪白的胸口,“三百块钱加五头猪,就换回你这么个破鞋!”此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辱骂和殴打,在玲玲出生那一年愈发变本加厉。玲玲三岁时,男人因为一场安全事故死在厂里,管事的送来两千块钱,买断了金珠男人的那条命,也买断了她们孤女寡母的后半生。
玲玲是金珠剩下的唯一的念想,她几乎是神经质地爱着和管教着这个女儿。读书,要读书才能离开这里,她忍受着嬉笑、轻薄和冷眼把玲玲送去了县城的中学,玲玲也能吃苦,天不亮就去赶车,放学再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回家,有时候留堂做作业或问问题耽误了时间,她就借宿在同学住的学校宿舍里。
她以为玲玲昨晚也留宿在同学的宿舍里。
金珠不是没想过让玲玲住校,但住校一个学期得多交两百块钱。高中、大学……玲玲之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她每一分钱都是掰成两瓣花。
现在玲玲没了,金珠过了两天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堂屋破旧的八仙桌上还留着厚厚一摞作业本,之前许多个寂静的深夜里,她都守在玲玲身边,看她一笔一划练字、做算数、写英文单词。有时候成绩单上的数字不满意,或嫌玲玲做作业做得慢了,她急得上火也会训斥几句。玲玲乖巧懂事,从不顶嘴,挨训了也只是默默低下头去。除此外,她们之间交流不多,在困窘的家庭里,时间和交流都是很奢侈的。在金珠的想象里,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她们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失去女儿的母亲两夜未眠,第三天清早,县里的领导带着警察上了门,金珠的眼睛里才泛出一点活气来。是坏人抓到了吗?金珠恳切地问。她其实还想问,俺玲玲走的时候还好吧?女儿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那人可能将她打晕后就直接作案了。她多希望玲玲在最后一刻是无知无觉的,感受不到害怕,也不会觉得痛。
“玲玲是自杀的。”穿制服的人说。
自杀,他们什么意思?玲玲怎么可能是自杀的?她死的时候光溜溜的,肯定是遇到了杀千刀的坏人——金珠茫然地左右四顾,可是坏人不在桌角旁,不在床底下,也不在灶台里。他隐没在人群中,像那个当初害了她的人一样。
“玲玲身上没有穿衣服。”金珠声音颤抖。
“这点我们知道。”警察说,“但根据尸检情况来看,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那张嘴不断蠕动着,一点点吞噬掉一个母亲的希望,“……定性为自杀……”
他们不断地说着什么,“处女膜”“搏斗痕迹”,金珠一句也没听清,只是失魂落魄地坐着。自杀,玲玲怎么会自杀呢?她学习成绩那么好,奖状贴了家里一墙。学校老师都说,玲玲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不是问题。
“那你们还会继续查吗?”金珠问。
来人摇摇头,又说了几句什么,大抵是让她领回玲玲,准备后事。
末了,警察过来让她在什么东西上签字,她愣愣地签了。走的时候,一群人给她留下了许多慰问品,说着“节哀”“保重”,然后又只剩下金珠,和一室冰冷的空寂。
她突然站起来,拔腿就往门外奔。
警察不会再查了,但作为一个母亲,她要继续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