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前朝盛名远扬的侯府夫人,容色倾城,风姿绰约。
虽然已入嫁侯门,但总有无数男子会潜藏于她进庙上香的必经之路上,偷偷一窥她面纱之下难掩的风华。
身为她的女儿,我却并未继承到她这艳绝的美貌。
无数次被人摇头叹道:“小姐年纪虽小,也可见是个美人胚子,只是……比起夫人,还是差了一些。”
前朝覆灭,父兄皆战死,我与母亲狼狈入狱。
所谓美人,也逃不过国破家亡的牵连。
“夏荷,殿下要起了,还不快去备水。”天刚泛开一抹鱼肚白,素荷便轻手轻脚地将我推醒,低声催促。
我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地站了起来:“怎么今儿这么早?”
“宫中的木偶师要来公主府表演,据说长得相当出色,殿下就想着早些起来好好梳洗打扮一下。”
素荷说着,又回头多瞧了我一眼,“其实仔细看来,你也挺漂亮的。”
我报以微笑,轻声道:“你要是见过我娘,就不会这么说了。”
入狱当夜,母亲就被一男子救走。
她拉着他的袖子,哀哀哭求把我也带走,那男人只是冷漠地看我一眼,强拽着她离开了暗不见天日的地牢。
我没有哭,只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牢牢记住了那张脸,和那一眼。
母亲离开后没多久,我被放出来,去伺候年龄相仿的新朝公主。
前朝侯府千金,流落成为人婢子,是新皇给蠢蠢欲动,仍想着复国的余孽们一次狠狠的下马威。
国破家亡的祸乱让我在短时间内快速成熟了起来,不爱说话,遇人便习惯性地低头,试图将窃窃私语的“那群前朝余孽又如何如何”统统抛之脑后。
而公主备受新皇宠爱,养得天真活泼,富有朝气。她时常咯咯笑着问我:“夏荷,你怎么一天到晚都老气横秋,好像一点都不开心呀?”
望着周围蓦地投来的警惕眼神,我谦恭地垂下眼帘,温和笑道:“奴婢无福之人,不比殿下受日月光辉滋养。若能侍奉得殿下满意,就是奴婢最大的快乐了。”
我收敛了所有的锋芒,谨小慎微地处理一切刀光剑影,唯有午夜梦回之时,母亲泪流满面的绝望模样仍然会攥着我的心脏,那个男人冷漠的表情逼得我怀着满腔恨意醒来,强烈到呼之欲出的情绪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还活着,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泯灭了所有欲望的提线木偶。
公主已初初及笄,钟鸣鼎食的生活将她培育成一朵人间富贵花,琼鼻朱唇,娇丽甜润。
她兴致勃勃地在梳妆镜前横扫峨眉,浅点樱唇,一派小女儿家的娇羞:“夏荷、素荷,看看本宫这样的打扮可还漂亮?”
我顺手拿过她的唇脂,挑了一个颜色,在她柔软的唇上轻轻点缀:“公主肤色白皙,若再加一点媚花奴,会更显肌肤明净、气质出尘。”
公主细细打量了一番铜镜中的女子,绽开一抹笑颜:“果真不错,待会儿你陪本宫一起去吧。”
我行礼答应。
花径小路,楼台水榭,皇帝对公主倾尽了万分宠爱,她的公主府修建得清雅精巧,任谁来了都恨不得泼墨做一卷长诗,赞美这富丽雅致的布局楼阁。
只是,走在这上面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前朝将士的累累白骨之上,走在我父兄血染沙场的壮烈之上。
身为他们的女儿,他们要保护的臣民,我却在公主府上苟且偷生,对享受着前朝血泪所搭建而成的府邸的人卑躬屈膝……
我闭上眼,不愿再深想。
抵达前厅,一个背对我们,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似乎感应到我们的到来,转过身,落落大方地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愿殿下长乐未央。”
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周身仿佛有电流滑过,将我牢牢钉在了原地,眼神再不肯从他面上移开半点。
这张脸,这双眼,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拳头无意识地握紧,无人可见宽袖下我努力控制,却仍在轻颤的手臂。
发觉了我的失态,公主疑惑地向我瞥来一眼,我后退一步,平复波涛汹涌的内心,微微低身:“公子风姿脱俗,奴婢不由多看了几眼,还请殿下恕奴婢失礼之罪。”
冷静下来,我忽而发现,十年了,他的容貌竟然半分未变,这怎么可能!
木偶师对我温柔地弯了弯唇角:“无妨,臣第一眼见到姑娘也觉得有些熟悉,兴许有前世之谊,还请殿下宽恕她吧。”
我面上惶恐,心头冷笑。
公主本就不可能为这个责罚我,他这么强出头,以为我会心生感激,自认欠他一个人情吗?
做梦!
这场表演,我看得漫不经心,所有注意力都在屏障后操控木偶的那个人身上。
他说他叫黎乾。
可绞尽脑汁,我都无法从六岁前的记忆之河中捞出有关这个名字的一星半点。
我很想失去理智地冲上去质问他,究竟把我的母亲带去了哪里,她现在怎么样。
可现下的状况,不能。
在分不清敌我阵营的情况下,我不能自乱阵脚。
公主看得很高兴,一幕罢了,立刻亲亲热热地凑上去笑语嫣然:“黎卿技艺高超,这木偶做得也漂亮,不妨多留几日,让本宫尽尽兴,如何?”
黎乾自屏后走出,玉一般的脸上尽是虚情假意的温柔:“公主所望,美人相邀,臣岂有回拒之理?”
我皱了皱眉,不满他登徒子一般的浪荡话语,但公主飞上脸颊的红云让我终是吞下了刚到嘴边的劝告,沉默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黎乾腰上系着一个木偶,虽瞧不真切,但做得颇为精致,露出来的一角衣裙都是名贵的流云纱所制,万金难求一匹。
黎乾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摆弄了下外衫,将木偶的全部尽数淹于他的衣服之中,倒令我生出来几分好奇心。
这个木偶究竟什么来历,令他如此小心谨慎?
这个木偶,会不会是戳穿黎乾秘密的突破口?
短短几日工夫,公主愈发不爱出府,一连推了几家的聚会邀请,只一心一意地陪在黎乾周围,看他表演,与其作乐欢笑。
素荷忧心忡忡地整理公主的梳妆匣:“殿下不会真的动心了吧?可是……”
可是他们身份悬殊,且公主另有与镇国将军之子的婚约在身,明年开春就要完婚。
我知道她欲言又止些什么,闭上眼,那个奇异的木偶在脑海里不断放大再放大,占据了我所有的心神,烦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我合上抽屉,一反平日对任何事都明哲保身的冷淡态度:“我去找黎乾谈谈。”
黎乾的客房就在花径边上,现下虽是芳菲将近的四月天,却也一片繁花盛开,蜂蝶齐飞,美得如梦似幻。
乱花渐欲迷人眼,花是,客也是。
面对我克制委婉的提醒,黎乾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姑娘宽心,我自知身份低下,并无攀龙附凤之心。至于公主,她比我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垂眸听着,眼神再度缓缓上移,飘到他的腰上。
这木偶,竟是不离身的么?
“姑娘似乎对我的木偶很感兴趣。”许是我的眼神实在明显,他先发制人,笑着抚摸一二,“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所赠予的,便随身带着,只是轻易不给人看,姑娘雅量,定能海涵。”
重要的人?是谁?
我定了定心神,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如果是心爱女子所给的定情信物……公子还是离殿下远着为好。”
我在试探他。
当年他看向母亲的眼神太过熟悉,那种情意我曾在父亲提及母亲时的脸上见过。
他回避了我隐在话中的问题,目光灼灼地凝了过来:“听说姑娘素来寡言,今日的话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事关公主殿下,我没法坐视不理。”我从容应答,行礼告退。
回到房间,我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
为什么还是做不到静坐钓鱼台,为什么还是让他起了疑心在府中打听我?
那些得知我真实身份的府中老人嘴巴一向管得严,我倒是不担心身份泄露的问题,只是我毫无助力,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公主。
黎乾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还要精明。
谁也没预料到,公主竟然入宫抗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