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的第一天就被封了贵妃。
但这不妨碍我从骏马上的将军做到龙床上的妃嫔,从事主变成侍主。
这些我都做的很好。
还会更好。
远黛青山,秋雨微凉。
我刚进屋子,就看到安锦之被梦魇惊扰的模样。
汗湿的里衣让他略显狼狈
微整衣襟后,他作势便要下榻行礼,却被我伸出的手给阻了:“你我,便不用如此了吧。何况……”
何况他左脚废行多年,又抱疾在身,已是孱弱至极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可怜上几分的。
可安锦之不想被可怜。
饶是我如今早已是圣安国高高在上最年轻的太后,他也不愿在我的面前卸下半分骄傲。
而我惯是明白他的自矜自持的。
叹息一声,我悄然引开了话头:“阿游出去了,晚些便回来,你先把药给喝了吧。”
说着,我端起碗勺将汤药喂了过去,木勺子堪堪停在了他的唇边,苦涩扑鼻。
安锦之微微皱眉,将其咽下
我忍不住笑了:“你还是一样,从前也……”
打断这话的,是从未紧闭的窗牖中斜飞入屋的雨串子。
几滴雨珠顺着安锦之的额角流下,还未滴落就被他给拭去了。
接着,他便接过了药碗,浅浅一笑:“云泥自此分,早就不一样了。”
雨停那会,我要起身回宫了。
离开前我只将一个香囊留下。
仍是金累丝倭角形,藏裹着白芷艾叶,就仿若是多年前那个被小心翼翼递过去的荷包小绣一样,沁香醒神的很。
那时,安锦之还是才情难掩却深陷困局的皇子,而我也还是戍守南疆随父征战的巾帼女将军。
经年久远纷飞去。我们都清楚,今日一别,当是山高水长了。
暮色四合之时,我坐在摇晃不休的马车上回皇宫去了。
这一生,终究太过漫长。
荣光短暂,思慕深藏,百转千回后徒留残躯。
风月流转间,已难探悲欢。
圣安十四年,天耀派兵入侵圣安南境。
晏家军一次次浴血冲锋誓死御敌,终于逼得敌军残犬节节败退,不得不退守百里扎营修整士气。
一时之间,交锋暂歇。
而此刻军营里,我一袭朱衣地立在训练场中,正声色俱厉地指挥着将士们操练着兵器。
刀剑挥舞间,突然听见飒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彻在身后。
一个转身,衣角翩飞。
我的视线就落到了安锦之身上,又听陪同在他身侧的父将恭肃地说:“秋儿,快快拜见大皇子。”
我不敢失了礼数,端正地抱拳行礼:“在下晏家军副营将晏秋,拜见皇子。”
说完我就偷眼打量起这个本该在安陵城享福,如今却入了险境的皇子殿下。
一身靓蓝色锦衣外披着月白大氅,他的墨发随风轻扬,藏不住一双深潭似的眼。
此刻,他如松柏般临风而立,竟显出股傲人的刚毅来。
几日前听闻安锦之会被派遣到这里监军时,我本以为会见到一个落魄皇子仓惶赴任的模样。
可今日一见,却是大大出乎意料的。
“秋儿,带皇子殿下熟悉下军营各处,不可怠慢。”
父将一声令下,先行离去,留我和安锦之大眼瞪小眼。
他初到南疆,许是被这里的荒凉给引走了几分神思,此刻环顾四方,言语中满是怅然:“一声梧叶一声秋,梧叶难再见,佳人伴臂走……倒是贴切。”
这下换我怔愣住,听着这文绉绉的话语,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刀枪棍棒的日子,文房四宝都太遥远了,更何况什么诗词歌赋呢?
都是糙人,女子也糙。
见我拘谨起来,安锦之陡然回神,自知唐突,退了一步烦请道:“有劳晏副将带路,我跟着就是。”
就这样,我引着安锦之往前走,边走边感叹:“你和我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弟都不一样。”
安锦之笑了:“哪里不一样?”
我暗自琢磨了一会。
刚想回话,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杵在军营门外吵嚷着什么,我们便快步朝那处走去。
“我要见我的父亲!让我进去!”
一番细说,才知道原是个千里寻父而来的孩子。
犹豫间,我还是将少年的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告诉了他。
谁知听闻了噩耗,少年拾起脚边的砾石往我身上砸。
他凄厉地哭喊:“你们还我父亲!”
趁大家不注意,少年又拾起了脚边的一块硬石,发了狠就又要朝我掷来。
颠移旋转间,只听一声闷哼近在耳边响起……
竟是安锦之侧身为我挡了一击,此刻他的额上早已鲜血如注了。
我霎时就急了:“传军医!快!”
军医还未赶来,安锦之就下了捉拿少年的旨令:“扰乱军营,重伤皇亲,速速拿下。”
看着少年被押了下去,我回头看向正被军医止血治伤的安锦之,一出口就成了质问。
“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又何必如此对待?想来,你……”也不过是个冷心冷情的皇亲贵胄罢了,哪里懂得体恤关心弱者呢?
安锦之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即便看出了我的不满,在伤口处理好后,他也只是漠然地往前走去。
他的声音没入朔风中,却让停留在原地的我听得真切。
“年少不懂仇,我欲把弓引。他怨恨的,从不该是我们。”
这年秋尽之时,雪盖南疆。
凛冽的寒风让我想起安锦之看起来单薄如纸的身子。
所以心下一顿思量,我便趁着大伙围在篝火旁热闹地饮酒迎新的时候,悄悄从老爹帐中的私酿里偷出了一坛上好的灵芝酒来。
营帐中央,火堆如炬。
将士们醉卧雪地把酒言欢,划拳助兴,上马赛枪。
我却只是笑着挤开那一簇的热火朝天,往刁败的枯木下走去,一下子就寻到了人。
安锦之倚木而靠,安静地坐着,望天,绘云,像始终融不入这里的粗犷,端端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看我走向他,立时就敛去了疏冷的神色,嘴角漾出了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来:“晏副将有心了,只是别因为我扰了你和大家的兴致才好。”
我洒脱坐下,嘟囔一声:“敷衍的说辞就不必说了。”
就着酒,望向广漠,又想起来时有人阻了我的路,劝我……
“那是个狠心绝情的主,赐死他母后的三尺白绫就是他亲手送去的,即便那是帝君下的旨令,他却是连求情也不愿一试!”
这些话,我不是没有听过。
当初,秦后被赐死的消息不消一天就传遍圣安,连远在南疆的他们也听闻了此事。
“之后……他便终日消沉不振,竟是到了连帝君都失望至极的地步,好在仍有自知之明,自请赴南疆监军,也算是远离了是非之地,但……”
也断了继承大统的可能。
圣安国下一任的君主,已非宠妃柳氏之子——安睿之这个二皇子莫属了。
年后不久,雪未融尽。
两军僵持的局面就让远在安陵城的辉圣帝不满了,一道旨意传来责令晏家军速速将天耀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这会,主帐中几名将领到齐了。
我立在父将的身侧,禀报道:“帝君患疾沉重,又迟迟听不到我军捷报,这才怒传旨意让我们……”
父将蹙眉摆手。
我知晓其意便不再多言,余光瞥到安锦之终于结束了闭目养神。
此刻,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倒是我不自在地先移开了视线。
而早看不惯安锦之这个挂名监军的李副将也终于先发制人了。
他说:“人人都夸赞大皇子睿智过人才情难掩,想来应在兵法上也有所建树,现下局势危顿,还请监军大人指点一二。”
言语中满是不敬。
我感到不满,刚想开口反驳,就被父将用手拦阻了。
安锦之则不急不缓起了身,淡淡回应:“休战养兵数月,晏将军担忧的不过是此次攻伐是否能全身而退罢了。可不管敌军的兵力恢复的如何,我都有一计能让他们夹尾而降。”
此话一出,大家都做出了愿闻其详的姿态来,我也好奇安锦之能献出什么计策来。
“圣安在南,天耀居北,南疆北境界限分明。
入夏后,圣安多雨易涝,天耀则少雨常旱,唯天耀国都尚有水库众多,可一旦离的远了,缺水少饮便是常事,即便营中备有水仓一二,也耗不过数月的用度。
所以,敌方需派兵往返都城取运水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