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世代为医,我也学了一身好医术。
我十三岁那年上山采药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虽说医者仁心,可这人和城里那张通缉令上的脸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动声色地绕过他跑了。
十二月,大雪纷飞,漫天漫地的白。
寒风呼啸,让这原本就崎岖不平的山路又难走了一些。
凛冽的风化作刃刮过脸颊,阵阵刺痛。
我拢着陈旧的棉衣,抿着唇,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踩在雪地上,留下了蜿蜒的脚印。
虽说这次并未耗时太久,但脸却早已冻得红扑扑的了,手上新生的冻疮也开始发痛。
今日的雪,确实很大。
谁都想蜷缩在家中,学山间鸟兽冬日长眠。
我却心心念念山里头那些草药,也不知是否会被大雪埋没。
晚秋时见它们长得那样好,我不舍得早早采去。
不料冬日来得这般急,一夜间就有了“千树万树梨花开”之景。
大娘原本拦着,不肯让我此时上山采药,在我执意再三劝说下,她才终于松口应允。
好在,我来对了,背上的箩筐满满当当的,都是我及时采的药草。
我的脸上稍稍露出点喜色,呼吸越来越急促,可我的脚步却不曾停顿。
想着大娘此刻正在灶台前熬着热粥,等待着我下山归来。
我咬了咬冻得发紫的唇,向前方眺望去。
我停下了。
大片的猩红刺痛了我的眼。
我揉了揉眼睛,最后终于可以确定前方的山路上横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大雪天的山上,怎么会躺着个人?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被丢在在冰冷的雪地上。
在这天寒地冻中,生命是这样的微弱。
恐惧之余,我的心底竟漾起阵阵怜悯与同情。
那人的血不仅染红了白雪,甚至他整个人都是血淋淋的,不知死活。
我攥紧了箩筐的背带,抚平自己狂跳的心,大着胆子缓缓地走到那人身旁。
我蹲下身子朝他的脸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沾满血迹的脸,生得面如冠玉,从眉眼到下颚,都是这样的好看。
他的脸色发青,大抵在这雪地里躺了有一段时间了。
因为久居村中,我从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看的人,恐惧又弱了几分。
我准备去探他的鼻息,蓦地脑中闪现过什么,逼得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张脸,好眼熟。
脑中好像浮现了一张画像,越来越清晰,渐渐与这张脸重叠。
我屏住呼吸,捂住了嘴,眼中浮现出无尽的惊恐。
环顾四周,天地间一片寂静。
于是,我揉了揉发软的腿,猛地站起身,然后拼了命似的,飞快地跑下山了。
这张脸,和城中张贴的通缉令上画的,一模一样!
这人或许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亦或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强盗……
我不知道的是,身后的一道凛然的目光,早已盯了我许久,同时也把我记了个彻底。
此时我想的就只有,我要活下去,我该活下去。
历经六年,改朝换代,乱世终于被平定。
胜负已分,叛军之首,也是就是反王容泽,攻入京城,亲手砍下其兄长渊帝的头颅,挂于城墙之上,自立为王。
反正乱与不乱,受苦的皆是百姓。
皇权即为刀俎,任凭宰割的鱼肉自然就是平民百姓。
我兴许就是流亡的难民生下,又抛下的,是范大娘上山采药时在雪地里捡到的。
大娘说,本来我已经没了动静,冻得全身僵硬,只有微弱的心跳声。
好在范家世代为医,大娘把我捡回去后,喂了些药照顾着。
渐渐的我才终于睁开了眼,重新看这世界,可是依旧不哭不闹的。
后来才知道,我的嗓子在雪地里冻坏了,说不了话,是个实打实的哑巴。
范大娘收养了我,因着在凛冬捡着的,大娘希望我命能硬些,给我取名“忍冬”。
从此,我成了范家的养女,住在叫永宁村的小村落里,跟着范大娘学医术。
范大娘早年丧夫,因为医术高超,村里镇上行医者少之又少。
范家又是个有牌匾的,所以没有改嫁的心思,这么多年都带着个遗腹子孀居。
那男孩比我略微大些,名叫范钧。
我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范钧对我也很是照顾,他是个极好的人。
我十六岁这年,范钧去军营充了军医。
我生性恬静温和,与人为善。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面容渐渐褪去一分分稚色。
他们都说我出落得越发漂亮。
至少在这村里,论起容貌来,无人能及。
可我一直知道,范大娘一直想让我与范钧结为夫妻,毕竟外家的哪有自家的亲。
在我心中,范家对我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是愿意嫁给范钧的。
范大娘得知后高兴得很,决定明年年初时就给我们办婚事。
算着时间,不过一月不到。
可惜,天不遂人愿。
我们等啊等,等来的却是范钧在军营中胡乱看诊,惹怒了骞北王——容隽,被冠了个意欲谋害王爷的罪名,今日午时将要被斩首示众。
容隽,是如今世上除了龙椅上那位,最有权势之人。
他是新皇容泽的弟弟,一直以来都誓死守卫容泽,一心举兵谋逆,是容泽的大功臣,于是被封了王,掌着兵权。
大娘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我努力平息心中的悲恸,寻了邻家的季家阿姊帮忙看顾着大娘,自个儿踏上了为范钧申冤的路。
我知道,范钧绝不会那样做,其中定有隐情。
军营在城郊,离永宁村并不远。
但对于我而言,冒着严寒暴雪,午时前徒步赶到,显然是豁出性命的。
走到军营时,我的身上已经沾满了雪花,嘴唇也微微发颤,双腿好像也不属于自己了。
我奋力走了最后一步,跪在了军营门口,如释重负。
为今之计,是先保住范钧的项上人头。
我心里暗暗筹划着过会儿该如何同这些莽夫周旋。
可在见到那所谓的骞北王时,我的心比这天寒地冻的十二月,还要冷上更多。
天边的微光不经意间散去了,天色很暗,一如我的前路。
老天好像跟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我认得这张脸。
不,应该说,早在三年前,就牢牢刻在在了心里。
甚至这张脸在梦魇中也总是纠缠着我,要把我拖下十八层修罗地狱。
三年前归家的那一晚上,我一度认为自己背了一条人命,吓得好几夜睡不着觉,蜷缩在角落里。
范大娘以为我中了邪,还请来道士给我做法事。
我不曾忘,也不敢忘。
高位上的人还是那副好看的容颜,让人不禁失神,棱角分明,整个人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和这十二月一样。
他忽然对着我笑了,是阴森的笑,就和我梦中分毫不差,笑得我双肩发颤,指节发白。
他……他也同样认得我吗?
我强撑着挺立身姿,直直地跪着,尽管脸色煞白,额角已经冒出了层层冷汗。
“你想救范钧?”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容隽看向一旁的下属示意。
没多久,范钧就被架了上来。
范钧的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外伤,或是鞭打,或是刀割,呼吸微弱,狼狈极了。
我的呼吸滞住,心好像揪起来了一般。
“他意欲谋害本王,是死罪一条。”
容隽站起身来,慢慢走了下来。
他每靠近一步,我的那颗心就多跳一下,直到他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依旧直视着前方,分毫不曾改变。
空气好像被寒冰冻住了。
“不过,本王可以放了他。”容隽冷哼了一下,低头看向我,“得用你来换。”
我的眼皮狠狠一跳,耳边不断响起容隽的话。
最后,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终究像抵不住洪水的堤坝,垮塌泄洪。
“怎样?”
他的声音好像是地狱爬上来的鬼魅,不带一丝温度,让人听着冷汗直冒。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又逼近了一寸。
一旁虚弱的范钧却突然睁开了眼,挣扎起来,他大喊着。
“不要为难她!她不会说话,有什么你冲我来,要杀便杀!”
范钧的声音十分沙哑,他几乎目眦尽裂,十分费力地吼出来。
容隽看向范钧,并未停留多久,便又把目光放回我的身上。
可我仍是强撑跪在地上。
他勾起了嘴角,就要抬脚走向范钧。
可他还没来得及挪动,衣角就被死死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