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问我:「什么是死了?」
我说:「死了就是灵魂从身体里出来了呗。」
她又问:「那灵魂会去哪里?」
我说:「去投胎,变成一个新的人。」
阿姐捧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真好。」
我也笑:「嗯,真好。」
「那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不知道她会变成谁。」
我在院子里抓了只麻雀烤来吃,一个锦衣华服,长相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忽然出现,板着脸训斥我。
「云歌,小鸟那么可爱,你怎么可以吃小鸟?」
我咽了口唾沫,心虚地将抓着麻雀的手背到身后:「不是我抓的,是猫儿抓的。」
「那你也不能吃它呀,我们把它放了吧。」
我的阿姐沈鸾,生来便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幸运。
她是相府嫡女,身份高贵。
有父母疼爱,长辈宠溺,身边仆从环绕,众星捧月,就连鞋子上点缀的一颗珠子,都抵得上普通人家大半年的花销。
不像我,只是沈培章春风一度留下的孽种。
我叫云歌,随母姓,从小过得还不如相府一个普通的下人。
沈培章不愿意承认我的身份,将我和我娘丢在暗无天日的柴房,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阿姐天真懵懂,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如她一样有吃不完的珍馐美馔,穿不尽的绫罗绸缎。
却不知我平日吃的最多的,是馊了的剩菜和像石头一样硬的窝头。
为了裹腹,也为了解馋,我不仅会抓麻雀,还有路过的老鼠,野猫都曾是我的食物。
麻雀飞走后,阿姐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糕点。
「呀,栗子糕!」
软软糯糯的栗子糕,上面还沾了一层细细的白糖,我只看了一眼,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跟阿姐第一次见面时,我五岁,阿姐六岁。
那天我因为抢了府里管事养的狗嘴里叼的馒头,被一群下人围在地上拳打脚踢。
我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怀里死死护着那半个馒头,就在被打得神志不清时,一道稚嫩的童声传了过来:「住手,你们为什么要打我妹妹?」
下人们立刻停了手,我忍着剧痛睁开眼,看见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孩正掐着腰,怒气冲冲地训斥刚刚欺负我的下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身上疼得要死,那一刻,我却有些想笑。
她看起来还不到那些人一半高,鼓着腮帮子,生起气来的样子倒是挺唬人的。
然后我听到她说:「云歌是父亲的女儿,是我的妹妹,是丞相府的二小姐,你们不准欺负我妹妹,听到没有。」
听到第一次有人称呼我为二小姐,我有些懵。
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可能是刚挨了打的缘故,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大家口中的相府大小姐。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身上流着一半跟我一样的血,却过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原来是她。
没见到阿姐的时候,我也想过,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她能过锦衣玉食的时候,我就要活得比个奴仆还不如。
我以为我会嫉妒她。
可当她像一个英雄,从天而降,解救了我这只过街老鼠的时候,我接受了这个阿姐。
阿姐教训完了下人,还让人请大夫给我疗伤。
我抱住她的腿,生平第一次用求人的语气说话:「不用,不用给我看,去看看我娘。」
我娘病了,病得很严重。
要不是给我娘找吃的,我也不至于从狗嘴里抢食。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我回去的时候,我娘已经咽了气。
我当着我娘的尸体的面,把那半个馒头赛到了自己嘴里,嘴巴塞地满满的,艰难地往下咽。
我想,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
要是孝顺,就应该让这半个馒头给我娘陪葬。
「云歌,你别哭了,我往后把我的馒头都给你吃,你别哭了,行么?」
我哭了么?
阿姐真傻,馒头太干,我流点泪泡一泡。
我哭的时候,阿姐也哭,哭得比我的声音还大。
我问她:「你又不认识我娘,你哭什么?」
「因为我,心疼你啊。」
她伸手摸向自己心脏的位置,抽噎着说道。
唉,我这个阿姐好像有点傻,她不知道其实我不需要人心疼的。
来了几个下人,把我娘裹在草席里抬走了。
阿姐小声地问:「他们要把你娘抬去哪儿?」
「不知道。」我说。
乱葬岗,或者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反正人已经死了,哪里都一样。
阿姐却还是很担心:「那你娘醒了找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
我怔了一下:「我娘不会醒了。」
「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
「什么是死了?」
我叹了口气,耐心跟她解释:「死了就是灵魂从身体里出来,身体没有用了,所以就可以扔掉了。」
阿姐点了点头,似懂非懂:「那灵魂会去哪里?」
「去投胎,变成一个新的人。」
阿姐捧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真好。」
我也笑:「嗯,真好。」
「那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不知道她会变成谁。」
「哦,这可就不好了。」
第二天,阿姐来找我,她说她做了个梦,梦到前世的我们了。
「是什么?」
「是两只鸟儿,我是姐姐,你是妹妹,我们一起在天上飞,飞呀飞,飞得比风筝还高。」
我摇摇头:「不对,上一世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阿姐嘟了嘟嘴:「为什么呢?」
「因为我也做了这个梦,梦里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好吧,其实我刚刚撒谎了,所以你的梦应该是真的。」
阿姐说,她的爹娘都是很好的人。
她还说:「爹爹一定不知道云歌你在这里受苦,我们去找爹爹,让爹爹保护你,好不好?」
五岁的我,天真地对阿姐口中「很好」的爹爹还抱有一丝幻想。
可能爹爹真的不知道我在这里受苦呢,毕竟他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我,或许等他见到我,他也会像喜欢阿姐那样喜欢我呢。
这样想着,我竟然真的跟着阿姐去了那个男人的书房。
一路上,我的心脏都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我纠结得想着,待会儿见了他该说些什么,是要矜持一些,还是直接扑上去抱着他喊一声「爹」?
终于到了书房门口,我看着那扇高大的雕花木门打开,一个穿着月白衣衫高大俊朗的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弯腰,将阿姐抱在怀里,眼里蕴含着一种名为慈爱的光。
我看直了眼,心想原来阿姐真的没有骗我,爹爹真的很好,他笑起来真好看,像天上的神仙下凡。
我下意识上前走了一步,努力扬起嘴角。
「她是谁?」他终于发现了我。
「爹,这是妹妹啊,是鸾儿的妹妹,你不记得她了吗?」
阿姐有些着急地抱着男人的脖子,试图唤起他的某些记忆。
男人的脸色却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不似方才面对阿姐时那般温柔,他朝我怒斥道:「谁准你到这儿来的!」
他这一声呵斥,吓哭了阿姐阿姐。
男人立即转过头去柔声安抚:「阿鸾乖,爹爹没有凶你,你是爹的宝贝儿,爹的心肝,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乖。」
我的小脑袋无力地垂下。
我想,看来我真是没有爹爹的孩子。
后来我好几天都没有见到阿姐。
那个男人那么讨厌我,一定不会允许他再来找我了。
我有些沮丧,每天洗衣服刷恭桶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总是被打。
直到有一天,阿姐又偷偷跑来了。
她拉着我被水泡得发白的手,肯定地说:「爹爹肯定记错了,你就是他的女儿。」
「也许真的不是呢。」
「不可能,我们是姐妹啊,上辈子你是姐姐,这辈子我是姐姐,你忘记了?」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没忘,可是我不想当小姐啊,当小姐好累,每天要学那么多东西,守那么多规矩,哪有当下人轻松自在。」
「可是你不当小姐,有人再欺负你怎么办?」
我扬起一个自认为开心的笑容:「我虽然不是小姐,但我的阿姐是小姐啊,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我有阿姐了,这真的是件令人无比开心的事情。
沈培章不允许我们见面,阿姐就偷偷来找我。
她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有橘子糖,蜜瓜,水晶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