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少年善蛊,城破那日,他白衣染血,率万千蛊虫退敌,终力竭而死。
而我,被困在了他死的那一天。
第三次循环时。
他垂眸看我,眼神晦暗不明。
“是不是只有把你锁起来了,你才能乖乖听话?”
我生于苗疆,是整个南诏国身份最为尊贵的公主。
有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竹马,名叫闻听。
他是圣女亲自占星卜卦选出来的神殿少主。
平素惯着一袭白衣,常以银簪束发。
表面看来一派清风霁月,其实最擅鼓捣虫子。
我从来不觉得他那些蛇虫鼠蚁,蜘蛛毒蝎能堪什么大用。
但是圣女说,南诏日后将遭大劫,闻听是被天命选中,要扶大厦于将倾的人。
而那些蛊虫,将会成为他的一大助力。
我那时年纪尚小,不屑于相信什么天命之说。
也就更加不曾料到,圣女所言,竟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一一应验。
数载时光疏忽而逝,转眼间,我已到了及笄之年。
也正是在这一年里,大越那位能征善战的国君决意要开始开疆拓土。
他首先将目光投向的,便是南诏。
百万大军一朝挥师南下,兵戈所向是我朝疆土。
苗人不擅征战,自打开火以来,前线便节节溃败,加了急的战报一封接一封送入都城,带来的却全都是不好的消息。
城内人人自危,不知出路何寻。
终于有一天,那些铁蹄踏破南诏半壁江山,重重围困住了我朝国都。
兵临城下那日,是二月十七。
乌云黑沉沉的,压住了皇城之上四四方方的天空。
父王率众弃城北逃,我却从队伍里偷偷溜出来,顶着刀风剑雨跑去了神殿。
因我曾翻阅苗疆古籍,知道神殿底下有一地宫,地宫里藏有蓄满了蛇虫鼠蚁的无水池。
只要南诏皇室血脉跳入此池,以肉身生祭池中毒物,便可炼出世间最为强大的万蛊之王。
届时,退敌便不成问题。
我既身为公主,便该有为国牺牲的觉悟。
我进了神殿,瞧见那神殿主人一袭白衣,三千青丝以银簪高束,正慵懒而随意地斜倚在榻上,慢条斯理地为一只橘子剥去外衣。
他是年少继位的神殿少主,此刻卸下了那层玩世不恭的壳子,便真如同一位凛然不可侵犯的谪仙一般。
即便要孤身面临险境,也仍是从容不迫的。
“闻听。”我在殿中站定,开口唤他。
闻听淡淡地掀开眼皮子,嘴角带嘲地笑了笑。
“怎么,南诏还未曾亡国,公主便已失了礼数?谁准你直呼我姓名了,嗯?”
是,我在神殿之中,应当唤他少主。
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纠结这些虚礼?”
“你也知道此刻情况危急。”闻听收敛笑意,扔了橘子,“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来找死?”
敌军已至城下,不知何时便要开始攻城。
我不欲再废话,便同他直言,我已知晓南诏皇室以血肉之躯生祭地宫万虫,便可炼成万蛊之王,望他能予我地宫钥匙。
意料之外的,他却死活不愿我去跳那无水池。
几番争执不下,他挑眉看我一眼,挥了挥袖子。
我便看见万千蛊虫从四面八方涌进了神殿,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密密麻麻连成黑压压的一大片。
四周环绕的虫子瞧得我一阵恶心,想后退两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想来又是眼前这厮给我下了什么定身蛊。
他看着我,轻嗤一声。
“何须你去生祭蛊虫?没有万蛊之王,我照样可以退敌。”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绵长刺耳的号角之声。
是敌军开始攻城了。
他起了身,迈步往下走。
“瞧见这些虫子了吗?每一只,都剧毒无比,一旦沾上了活物,哪怕是大罗神仙,也难逃一死。”
我盯着满地蠕动的虫子,心道如此厉害的杀器,定然需要什么代价。
果然,闻听接着开口。
“这些蛊虫,日日以我心头血温养,与我血脉相连。”
我抬眼看他,“那若是蛊虫消耗尽了呢?”
“那我这一生,也就到头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淡,面上也无甚波澜,明明是将要去赴险,语气却轻描淡写得好似不过与我谈论起今日的天气。
我惊愕不已。
“你疯了!”
“谁稀罕你去送命,放开我!”
我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往殿门方向走。
错身而过时,冷梅香气袭来,他压低了声音,说:“乌雅,好好活下去。”
我张了张口,没再能说出话来,只看见满地蛊虫在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那便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后来敌国退兵,众人欢欣鼓舞,我听宫中一侍卫描述起闻听走出殿门后的情景。
他说,城破那日,神殿少主独自立于大军阵前,白衣翻飞,操纵万千蛊虫迎敌。
敌军溃逃,少主却也耗尽心力,口吐鲜血,死于乱军之中。
尸骨无存。
月亮还挂在天上,四周散落着明星无数。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婢女铃儿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然后她说,“公主,您没事吧。”
“王上让您过去一趟。”
我晃了晃脑袋,看着眼前人,不可置信道:“你是铃儿?”
敌军攻城那日,铃儿分明被流矢误伤,瞎了一只眼睛。医官来看过,说是治不好的。
可眼前人,却是双目清明。
莫非…?
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我怀着一丝希冀,拉住了铃儿的袖子。
“今日是什么日子,现下是何时辰?”
铃儿躬身行礼,“回公主,今日二月十七,现下是卯时。”
果然如此。
一阵狂喜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天意见怜,竟让我回到了闻听殉国那天。
卯时,距离敌军攻城尚且还有大约一个时辰。
“你刚才说,父王要我过去一趟?”我问铃儿。
“是的,公主。”
上一世,我一过去,父王便二话不说把我绑了带在身边跟他一块儿北逃。
绝不能再遂了他的愿。
我立刻翻身下床就往神殿方向跑。
这一回,必须赶在敌军冲锋的号角吹响之前,进入地宫,跳下无水池。
万蛊之王一成,闻听就不用死了。
据苗疆古籍记载,地宫钥匙,由历代神殿之主保管。
我与闻听自幼相识,自诩对他十分了解。
对于十分重要的东西,他一定会随身携带,确保其时刻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
卯时,天未大亮。
我趁着夜色偷偷摸去了闻听的寝殿,他果然还未起身,殿里头一片漆黑。
窗户被我戳破一角,吹了足足能药倒八个人剂量的蒙汗药进去。
随后,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悄声走到了他的床榻之前。
他正阖着眸子,长睫微颤,呼吸温和而平稳。
本已经故去,以为再也无法挽回之人,此刻就在我眼前熟睡。
月华洒落,铺满他一头墨发,更显其唇红齿白,眉目精致,漂亮得如同古画卷上的一束幽兰。
我心念一动,俯下身去,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被他身上铺天盖地袭来的冷梅香包裹那一刻,晨钟响起。
卯时三刻已到,距离攻城之期又近一步,不容我再耽搁了。
我强压下心头酸涩,从那温柔乡中抽身,然后伸出手去,从他肩颈处往下,一寸寸摸索地宫钥匙的存放之处。
忽地有一只手轻轻按在我手腕上,止住了我的动作。
触感是一片柔软的冰凉。
我心下一凛,随即明白过来,蒙汗药对于他这种善蛊之人,大约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接着便听见一声低低的轻笑在我头顶响起。
“你这算什么,投怀送抱?”
“我……”
这姿势着实过于暧昧了,我感觉自己耳根发烫,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闻听松开按在我手上的力道,支起上了半身,长发便随着他的动作垂散在身后。
我深吸一口气,视线上移,对上他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眸。
接着,他薄唇轻启,温声道:“乌雅,敌军已至城下,何时攻城也不过就是主将一声指令的事。”
“王上应当已经派人来找过你,别再胡闹了,随他走吧。”
我望着他好看的眸子,想再开口辩解两句,劝说他放我去地宫,却发现自己不仅动弹不得,还发不了声。
他这回竟然连我的声音也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