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八年五月,女帝登基,改年号为崇宁,继续推行纪远山改革。
六月,我奉旨入宫,侍奉女帝。
坊间关于这位女帝,多是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
说她为帝位机关算尽,杀人如麻,说她性情暴躁,奇丑无比,还说她对大将军死缠烂打,不惜毁坏其原先顶好的姻缘。
对于流言,我虽未全信,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触了她的霉头,未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不说,白白丢了性命。
可我万万没想到,凶名在外的女帝,竟是位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六月初八,我入宫七日,除却刚入宫那会儿,派广德公公送了些东西来,女帝面也未露。
虽说七日未曾见到女帝,但我并未着急,与其说我相信自己,倒不如说我更相信父亲的势力。
父亲作为三朝元老,在朝中势力非凡,女帝再不乐意,也总得给他一份薄面。而只见上女帝,于我而言,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我自然也知道,女帝对冯延情深意重。
先皇子嗣稀薄,一生唯有四子。
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天生体弱,未行冠礼便去世。太子二月巡边被流寇所杀,唯余养在深宫的四公主,如今的女帝。
三月,先帝驾崩,群臣哗然,太子之位空悬,宸王蠢蠢欲动。紧急时刻,大将军冯延率大军围住皇宫,稳定局面,又将四公主扶上帝位。
四公主甫一登基,便下旨封冯延为“皇夫”,大赦天下。
无论怎么看,冯延不仅不记恨女帝毁坏他与尚书嫡女的婚约,还扶持她登上帝位,定是先皇病入膏肓之际,为防有心之人夺走皇位,与冯延商议的结果。
只是,先皇到底许了他什么诺,竟能让人做到如此地步?
我敛下思绪,在案前磨墨。抬眼去看案几上搁着的徐大山的墨梅图。
如今女帝身边的掌事,正是侍奉先帝的广德公公。而在这特殊的时期,讨好他,比讨好女帝更有用。
宫人一早来报,今晚女帝将至,令我做好准备。临近亥时,她才姗姗来迟。
“陛下。”我低头行跪礼,她却未曾停留,径直走进殿中。
未得允许,我是不能起身的,只好跪在门外。一直有宫人进进出出,我低着头,不能看到他们手中的物什,只闻到空中弥漫的菜香。
过了会儿,广德公公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一双手将我扶起:“陛下小孩子脾气,侍君您作为臣子,可千万别介意。”
我站稳了身子,他正笑眯眯看着我:“侍君快进去吧,陛下正需要您侍奉呢。”
打一棒子给颗甜枣,是要我守规矩,这招我在丞相府经常用。
像广德公公这种人,看起来整天笑呵呵的,其实背后捅人最狠、最深,不然也不能爬到先帝大太监的职位,却又能够侍奉新帝。
我深谙这一点,故作惶恐:“臣不敢。”
他笑容不变:“陛下脾气不太好,侍君您可要多担待。” 他又叮嘱了我几句,便让我进去了。
广德公公不愧是人精,在这风云变幻的皇宫,要想永远站住脚跟,只有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巴结。
我甫一进屋,便见一袭明黄身影,我低头唤了声“陛下”。
我听见她不情不愿的声音:“你来给朕布菜。”声音清亮悦耳,是少女特有的嗓音。
我闻言抬眸,正对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我一时失神,就听她瞪着我骂道:“愣着干什么呀,还要朕请你来不成?”
“恕臣愚昧,顶撞了陛下。”我忙跪下磕头,她轻哼一声,“起吧。”她遣散四周宫人,只留我一个。
打着与我“共处一室”的幌子,去堵父亲等人的悠悠众口,却存着整治我的心。
我站了许久,腿肚子直抽筋,手也举酸了,递给她我重新泡好的茶。
她噘着嘴,吹了吹浮茶,顿时茶香四溢,她轻轻抿了口。
“唔……这次泡得勉强入口。”她揉了揉眼睛,唤人洗漱更衣。
我自然是不能与她同床的,只能在殿外候着,以便随时传唤。
夜深人静,我倚在窗边烧父亲寄来的密信。女帝骄纵任性,计划可以提前了。
火焰在手中跳跃,一张纸条很快烧成碎屑,被夜风吹碎,散入虚空。
我看着火焰归于黑暗,转头之际一只手拍上我的肩,我心头一惊,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元侍君,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广德公公正狐疑地看着我。
我强装镇定,笑答:“宫中夜静,臣吹吹晚风。”
他“噢”了一声。我俩又闲谈了几句,不知怎的,七拐八拐绕到了那幅墨梅图。
“侍君那幅墨梅图可谓一绝啊。”我心下大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是家父十年前于江南游历,沿途救下一濒死乞丐,那乞丐为报答家父所赠。”我故作回忆,看见宫灯下他逐渐加深的笑。
“我见那画用笔大气,章法严谨,给人纵恣狂放 、通透舒畅之感,欢喜得很,家父见我如此,就将画赏给我了。”
广德公公遂问:“那乞丐可是断了一只脚?”
“是是是,家父确实说过,见他断了一只脚可怜。”
广德公公“嘿嘿”一笑:“元丞相真是好运,竟能得到徐大山的真迹。”
“徐大山?”
他笃定:“徐大山的笔触洒家是不会认错的。”
我“噢”了声,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见我如此不识抬举,白了我一眼:“换做旁人,要是听了这话,定会顺势将画赠予洒家,好做个顺水人情,可你倒好,榆木脑袋,不知变通。”
我“啊”了声:“原来公公竟是这个意思。”接着磕磕巴巴道,“公公若、若是喜欢的话……”
“罢了罢了,真不知道元丞相将你这么个呆子送进宫中图什么,怕是以后遭人买了,还叭叭替人数钱。”
我有些羞愧,只干巴巴陪笑了几声。
“洒家记得,元侍君入宫前,才华可是为天下人赞叹啊。”
“广德公公谬赞了,都是大家伙虚夸,当不得真。”
他摆了摆手:“陛下原先的夫子告老还乡了……”
我立刻明白过来,大喜着下跪:“谢公公。”
“哎,别急别急,洒家只是推荐试试,能不能留下来,还得看侍君您自己的了。”
看着广德公公远走的背影,我收了笑。在宫中,有欲望的人才能走得更长久。
隔天,我将那幅历经千辛万苦搜集而来的画,以及几张前朝名画,遣人悉数送给广德公公。
得了这份职位,也不全是偶然,毕竟没有谁比我更知道,那位夫子为何辞官。
第二日,知晓是我授课后,女帝表情立刻变了,她看向广德公公,广德公公指了指我:“陛下,这位在京城可是有名的才子,他来教您,不吃亏。”
既然广德公公都这么说了,女帝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板着脸,一脸严肃地问我:“你叫什么?”尽管语调再伪装,也掩不住残留的稚嫩。
“回陛下,臣唤元誉,表字瑾瑜。”我答得谨慎。
她“哼”了一声又道:“最近朕心情不好,你就跪着替朕授课吧。”
“是。”于是,我跪了足足三个时辰,从下午一直跪倒傍晚,临近用膳,她又令我伺候。
我跪得有些头晕眼花,布菜时不慎失手,打碎了一个琉璃盏,女帝便又罚我在寝宫外跪了一晚。
隔天一早,女帝正要上朝,我掐准时机,刚好倒在她面前。昏迷前隐隐听见广德公公的声音:“陛下,这毕竟是元丞相的……”
我心满意足地放任自己晕了过去。
此时,距纪远山改革已过去五个月。
我躺了三天,醒来后,女帝遣人送了好些东西,让我好生修养,伤好后再来授课。我晕倒的事此时定传遍朝廷,女帝受的压力不小。
是时候让元璋进宫了。
我与元璋同争爵位一事并不隐秘,只要有心,女帝定能知晓。
世人只知爵位一落入嫡次子元璋手中,母亲去世的嫡长子元誉便立即被送进宫中,殊不知,这都是局。
目的是阻止纪远山大刀阔斧的改革,以维护我族庞大的利益。
我看向窗外,嗅着初夏的花香,估摸着冯延快要回京了,一场好戏就要上演了。
用过午膳后,元璋进宫探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