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谷里的一块低洼地,一具掩盖在烂泥和枯叶下的残缺不全的尸体被挖掘出来。
尸体的面部已经腐烂,嘴唇脱落,露出森森白齿,眼睛处只剩两个黑洞。无从辨认本来面目。
尸体双腿上的肉腐烂得最彻底,两条腿骨上只挂着薄薄的几层深褐色的皮肉。
苏采萱手持高像素的相机拍到腿部时,仔细观察残留的皮肉痕迹。
突然,一个荒唐却大胆的念头袭上心头,她感觉胃部一阵恶心,酸水涌到喉咙,手扶树干俯下身子,大声呕吐起来。
第一节 行尸走肉
苏采萱记得很清楚,半个月前,她在《曲州晚报》上读到那篇关于一对恋人在苍莽山游玩时失踪的报道时,还小小地感喟了一下。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和她在高中同学聚会时遇到的怪事联系在一起。
她上学时的同桌王小倩,依然是旧时的模样,瘦瘦小小,高额头,翘起的马尾辫,厚嘟嘟的嘴唇油亮亮的,十几年的岁月似乎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只是她的神情有些黯然,不似上学时那样神采飞扬。
王小倩见到苏采萱,拉着她的手寒暄了几句,就不再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采萱关切地问:「小倩,你最近还好吗?」
王小倩把头凑向苏采萱,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是做法医的,你相信这世界上有活死人吗?」
苏采萱愣怔了一下,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问:「什么是活死人?是活人还是死人?」
王小倩说:「活着,但是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苏采萱转动着眼珠,想了一会儿,说:「是精神错乱?」
「开始我也这么想,后来越看越不像。他能够独立生活和工作,但就是每天都在说自己是一具尸体,甚至自称能闻到尸体腐烂的味道。」
「听你描述的症状,类似妄想症,而且程度已经很深,但是深度的妄想症患者会失去理性,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和工作。这个患者和你是什么关系?」
王小倩贼眉鼠眼地瞄了一圈,确信没有人偷听她们讲话,说:「是我老公。你想啊,每天和你同床共枕的人,说他自己是一具尸体,内脏在腐烂,皮肤在溃烂,你怕不怕?」
苏采萱为王小倩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说:「你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越拖延越严重。」
王小倩无奈地说:「他不肯去啊。他坚持说自己已经死了,下了班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几乎不怎么吃东西,用福尔马林洗手洗身子,说是这样不会快速腐烂。出门时就穿一身藏蓝色制服,其实就是从丧葬店里买来的寿衣,好在一般人也认不出来。」
「已经到这样严重的程度了,你怎么还一个人扛着?为什么不和他家人说?大家一起想办法,总会好一些。」
王小倩说:「他没有家人,养父已经死了,除了我,再没别的亲人了。」
苏采萱很理解王小倩的处境,也清楚她为什么要对自己透露这难以启齿的秘密,就说:「小倩,你别着急,事情已经出了,就要勇敢面对。等一下咱们两个提前走,到你家里去看看,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和帮助。」
王小倩感激地向苏采萱点点头。
在回家的出租车里,王小倩详细介绍了她丈夫党育红的身世和发病经过。
党育红时年二十七岁,是一名地震孤儿,生身父母不详。
他在福利院里长到五岁,被一位鳏居的老人收养。
党育红二十岁时养父去世,五年后与年长他四岁的王小倩结婚。
现在党育红在一家四星级宾馆担任客房部主管。
党育红一向身体健康,性格开朗,酷爱运动,尤喜野外探险,本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男人。
约二十天前,他无缘无故地突发疾病,向王小倩抱怨他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脊椎和双腿,像是折断和割裂般疼痛。
王小倩当时很紧张,仔细检查他的脊柱和双腿,却发现完好无损,从表面看不出一丝异样。
她要党育红到医院去做检查,党育红却不容商榷地坚决拒绝。
党育红的「病情」日益加重,直到十天前,他正式宣布自己死亡。
他对王小倩说,他的生命已经不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身体会渐渐腐烂,直至成为一具骸骨。
他越来越沉默,吃东西也越来越少,每天用福尔马林溶液清洗身体,穿着寿衣招摇过市。
王小倩感觉熟悉亲切的党育红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可怕、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男性躯壳。
巨大的恐惧感笼罩着她。
更可怕的是,她每天和这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躯壳同眠、共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昨天清晨,党育红在去上班之前,忽然在门口停住脚步,慢悠悠地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对王小倩说:「我已经开始腐烂了,蛆虫正在我的身体里蠕动,我讨厌这种感觉,讨厌我身体的味道。」说完,他整理了一下寿衣的领子,把颈部裹紧,夹着公文包去上班了。
王小倩跌坐在沙发里,怔怔地流下泪来。
她感觉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孤立无援,不知向何处突围。
王小倩在神思恍惚中度过了两三个小时,才想起第二天要参加高中同学聚会,而她当年的同桌苏采萱,现在在市公安局做法医,也许是她可以依赖的对象。
尽管王小倩在诉说这段事情时尽量压低声音,仍有只言片语被出租车司机听到,他偷偷地在后视镜里打量着王小倩,眼神里充满狐疑。
王小倩住在曲州市南郊的一个新建小区里,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室内的装修簇新,只是空间略显局促。打开房门,室内一片漆黑,王小倩拧亮灯,指向里面一扇关着的门,低声说:「他就在卧室里。」
苏采萱也悄悄地说:「房间没有开灯,你怎么知道他在家?」
王小倩说:「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是这样,下班就回家,回来后也不做饭,也不开灯,就一个人穿着衣服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上。」
苏采萱问:「我可以和他谈一谈吗?」
王小倩说:「嗯,但愿他肯开口说话。」
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王小倩打开房门,在门口轻声说:「育红,我有个朋友来家里做客,想和你打个招呼。」
借着从窗子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可以看见床上有个穿戴整齐的男子欠身坐了起来。
他用手抹了抹头发,又整理了下衣领,低声细语地说:「有客人来了,快请到沙发上坐。」
苏采萱在长年的法医生涯里锻炼出超乎常人的胆量和坚强的神经,但听过王小倩此前的叙述,这时和党育红面对面仍有些惴惴不安。
她打量着党育红,只见他身高约一米七六,偏瘦,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给人很阴郁的感觉。
他身上的藏蓝色制服略显肥大,但很干净,熨得平平整整。
苏采萱见惯了殡仪馆里的尸体,认得那套衣服是本市「万寿园」殡葬用品店销售的寿衣。
但此情此景,让她禁不住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却又强作镇定,面带微笑地端坐在沙发上。
党育红的言行举止稍显僵硬,却与常人比没有太大异样。
他在苏采萱左手边的沙发上坐下,说:「我的手凉,就不和你握手了。小倩,怎么不给客人拿点喝的,矿泉水吧,要冰镇的。」
他语带歉意地对苏采萱说:「对不住,我近来身体不好,见不得热的东西。」却没有任何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苏采萱后悔自己多事,也许不该到王小倩家里来见这个什么「活死人」,但这念头一闪即逝。她用手拂了拂鬓边垂落的头发,笑笑说:「没关系,我就喜欢喝凉的。」
王小倩给每人倒了一杯水。苏采萱端起杯子,喝一口冰凉的矿泉水,润润干涩的喉咙,说:「党先生不口渴吗?」
党育红正襟危坐,说:「我吃得不多,喝水也少,身体不需要了。还没请教你贵姓,在哪里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