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流程并不繁琐,最隆重的礼节是夫妻二人歃血山盟。
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伽烈递来的匕首,在腕口割开一道口子放血。
婚床之上,他欺身而上将我禁锢在双臂之间,笑得不阴不阳:“公主好胆色。”
我无法完全看透他的底色,稍稍同他拉开一些距离,佯装羞赧:“王谬赞。”
他盯了我半晌,蓦地大笑几声,一挥手放下了帘帐:“孤喜欢。”
那夜我独身一人漂泊在海中央,狂风席卷猛浪一次又一次想将我掀翻吞噬。
我咬着牙浮浮沉沉,忍下身心痛楚,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
好在承受这些的不是雪姬。
呼邪灼来找我了。来找我要他的雪姬。
我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他却还是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辫子齐整,束以赤色细绳,麦色肌肤,壮挺身材,深邃眼眶,高鼻梁,笑起来露一口白牙。只是面色铁青,冒着冷气,覆着厚厚一层雪。
还是用他那略显生疏的中原话,急切地问我,阿茵,雪姬呢,我的雪姬呢?
室内光线昏暗,他的身形在烛火下明灭。我费力撑一撑沉重的眼皮,缓缓摇了摇头:“呼邪灼,你迟了太久了。”
雪姬是庆帝的第十一个女儿,出生的那天国都恰好迎来那年初雪,故此得名。
雪姬肤白胜雪,眸色浅浅,一双细眉似蹙非蹙,唇色殷红欲滴,美若天仙。她貌美且性情温顺,庆帝对其十分喜爱,特地挑选了一批能武者,供她挑选作为亲卫。
她选中了我,为我赐名阿茵。
我无亲无故,多年独身,有记忆以来刀尖舔血、冷暖自知,第一次有人牵过我的手,对我笑,那般温柔地唤我阿茵。
某年初冬着了凉发高烧,雪姬贵为公主亲自为我煎药、喂我喝药,在我的寒舍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三个日夜。
她轻柔地替我擦拭手臂,浅眸充斥着担心和疼惜,小声地说:“阿茵要快点好起来哦。”彼时我便知道,为了她我命都可以不要。
所以后来庆帝下旨让雪姬下嫁乌克王以示两国交好的那个晚上,她握着我的手,含着清泪求我带她走时,我没有丝毫的迟疑。
和亲路上,我找准时机杀出一条路,带她纵马逃离了和亲的轿辇。
几个昼夜的逃亡后,她遇见了她的呼邪灼。
马儿在一处密林里精疲力竭地倒下,歪着舌头大口喘着粗气。雪姬心有不忍,坚持跟我一起去找水源。
我们运气很好,很快就听到了潺潺水声,拨开蔓草去探,却撞见了不远处湛蓝夜幕下,涓涓溪流间,少年充满力量感的光裸的脊背。
草叶横斜,天幕有星河,辉光铺洒在水面似细碎的银。少年编着细长的小辫,长发用红绳草草系着,发尾被水沾湿了,贴在泛着水光的麦色肌肤上。
雪姬自小养在深宫,不曾见过什么男子,何况是眼前的光景,当下便惊得脚下一软,就这么滑进了小溪,湿了裙裾。
那少年警觉地循声回头,见到雪姬,一双鹰一样的眼眸刹那间亮得连星辰都失了颜色。雪姬头也不敢抬,窘在水里,红了整张脸。
我踏入水中将雪姬扶上岸,那少年迅速裹了外衣走上前来,张口说的是南朝话,但带着些许口音:“你们是南朝人?”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替雪姬把裙裾拧干,见他的目光一直钉在雪姬脸上,心底不爽,起身将雪姬挡在身后:“你是什么人?”
他并未将我的敌意放在心上,爽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叫呼邪灼,是乌克的新战士,我母亲是南朝人。”他说完往我身后探了探脑袋,一双眼晶亮:“你长得很像我母亲。”
雪姬大抵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热情,往我身后藏了藏,脸上的红意久久不散。
他是乌克的兵,对我们而言便是威胁。我只能说我们是商队的女眷,不小心同商队走散了,希望他指路让我们回南朝。
他一听,当即吹了个轻快的短哨,一匹浑身油亮的黑骏马便破风而来,在我们身前仰着脑袋骄傲地嘶鸣。他翻身上马,朝我们伸出手:“上马,我带你们走。”
我们的马儿已然经受不住更多的辛劳,我只能将雪姬送到了呼邪灼的马背上,自己牵着马儿跟在后面。
呼邪灼像一只热情单纯又精力无限的大犬,在雪姬耳后说道一路,从乌克阿婆做的馕饼说到乌克山顶的积雪。而雪姬终是在相处中逐渐松弛下来,到后来能够应和呼延灼的碎碎念,只是还是不大敢看他的眼睛。
某个夜里她偷偷同我耳语,说呼邪灼的眼睛里有团火焰,像是要烧进她的心口去。
我们绕山而行,沿途风光很好。飞鹰长鸣于空,灼灼山花绽放在漫山遍野。偶有蝴蝶结伴舞过,停在雪姬的指尖。那时呼邪灼便会不自觉停止说话,指引马儿放慢脚步,像是生怕打破了眼前的美景。
后来呼邪灼花了大半夜用炭在碎布上描了一幅小像,是雪姬的模样,指尖停了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神韵竟有八分相像。雪姬很喜欢,妥帖珍藏在袖中。
呼邪灼在烤鱼上是一把好手。夜晚繁星璀璨的时候,呼邪灼点燃篝火,不一会便能飘出烤鱼的香味。后来有次他说要为我们换换口味,死追一只山鸡,撵得满头鸡毛也不曾得手,逗得雪姬捧腹笑个不停。
我想让雪姬吃到山鸡,制了木刺,暂且落在后面猎捕。猎得目标追上去的时候,发现了林间凌乱无序的脚印,心头狠狠一跳,恰见呼邪灼踏着天光一步一步走来,背上背着发丝凌乱,明显惊魂未定的雪姬。
我立马上前扶下雪姬确认她是否有恙,呼邪灼却轰然倒下,露出背上三道长长的血痕。雪姬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我们遇到了黑熊,是呼邪灼拼死搏倒了黑熊……”她颤着手想去抚他背上的血痕却又怕他疼,红着眼眶内疚自己的孱弱。
幸而呼邪灼是将士出身,有底子也有意志,我找了几样草药嚼烂了给他敷上,他终是缓了过来,没几天又能活蹦乱跳。只是经历那一次后,雪姬对他好像同从前不一样了。看着他的目光多了无限的温柔和满溢的信赖感,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我辨认不出。
那夜有些凉,她抱着我相互取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阿茵,我一想到要和他分别,心就很疼。”
风吹透了我整个身体,明明还是夏夜,我却觉得寒如凛冬。我摸上她的发:“我会一直守在您身边的,公主。”
只要再走一天,就是南朝的地界了。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我们走入了一片薰衣草的海洋。暖风裹着花香,熏得人醉意陶陶,忧思携忘。
呼邪灼从早晨开始便有些心事重重,直到他从身后掏出一个编织好的花环,对着雪姬单膝跪地,琥珀色的眼瞳充斥着少年的赤诚和热烈:“你们南朝人有句话说,‘鲜花配美人’,希望雪姬姑娘能收下我的花环。”
雪姬红着脸点点头,微微颔首由着呼邪灼小心而庄重地将花环戴在了她的发顶。却没想呼邪灼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在花海中央转圈,笑声回荡在天地间:“戴了我的花环,你便是我呼邪灼的妻子了!”
乌克的男人一生只给自己心爱的女人献花环。如果女人接受了花环,就表示接受了这份爱意和婚约。
雪姬被这份爱火燃烧地晕眩,怎么也说不出反悔的话,受了少年笑声的感染,在他的怀抱里笑得明媚而娇羞。
彼时她幸福地就像一个接受了心上人爱意的最平凡不过的女人,忘记了自己是刚从和亲的途中出逃的一国公主。
当天夜里,乌克的士兵发现并围住了我们。呼邪灼这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从震惊到镇定不过三秒,从刀鞘拔出长刀,对准了乌克的士兵。
我和他联手破开了包围圈,他拖住他们,我带着雪姬往群山的方向逃,沿途做下记号。
我们在一个山洞里从深夜等到黎明,终于等来了浑身浴血的呼邪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