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我娘就说以后她是要飞升做神仙的人。
我跟我娘说我也想做神仙，她却说我缺少资质，清不了心寡不了欲，让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凡间，日后遇上一个有情人，再不济，遇到一个有钱人也可以，好好的过日子。
可是我和我娘却被困在一个小院里出不去，她做她的神仙大梦，我做我的发财大梦。
年年灯炽节，宫里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宫宴。李望生那日会坐在高台之上，与阖宫上下，共渡一个圆满的节日。
那日宫里宫外都在张灯结彩，大小莲灯随处可见，屋檐之下，池塘之上，哪里都是一片吉祥。太监宫女这日都能喝酒放灯，走哪里都能听见歌颂皇恩浩荡太平昌世，独独我一个，走哪里毁哪里的莲灯。
那些太监宫女看见我都避着我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我生气，被我抓起棒子满宫追打。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公主，脑袋那里出了问题。
可是我只在灯炽节这天发疯，因为这天是我娘的忌日，坐在高台喝酒的那位不放在心上，那我就偏要在这天闹得宫里人不安生。
我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白蕖，是镇守南漓的大将军白书峦的小女儿。她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兄长骑马射箭，在我还在幻想发财的年纪，她已经能一箭射下大鸟了。听说南漓很多好儿郎想娶我娘，但我娘偏偏一个都看不上，嫁给我如今坐在高台的那个渣皇帝。本来大好年纪可以驰骋山河游历四方，却被困在了下雨漏虫子的破烂院子里。
我娘临去世那几天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她本来一直穿着白色的衣服，那几天却换上了一身蓝衣，沾上她吐的血，像是一朵即将腐烂的蓝色曼陀罗。
那时我还不到八岁，趴在她的床边一直给她念我的发财大计，我娘一边听一边笑，用已经沙哑到快失声的声音和我说：“娘对不住你，再过几日你的生辰娘就不在了。”
我嘴巴瘪了下来：“娘为什么不在？”
娘亲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娘飞升去做神仙了，等我在天上安置稳妥了，就施仙力实现你的发财大梦，好不好？”
可是那一刻我不想要发财了，我只想我的娘亲一直在我身边，我不想她去做神仙。
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但是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惨淡一笑。她的力气用尽了，手也抬不起来，扭动了两下脖子看向窗外，可是窗外只有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和一把藤椅，椅子上还放着一本我没看完的书。连天空都只能看到一半，灰白灰白的，连一只鸟都不飞过。
我还想再问问我娘能不能带我一块去做神仙，回过头时，她已经闭上了眼，我轻轻一碰，她就倒向了一边，再无一点生气。
我哇哇大哭起来，娘去做神仙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下雨漏雨还漏虫的院子里，厨房里连块馍馍都没了，我没了娘不能发财还得饿死。
我守着我那已经做神仙的娘的身体哭了一天一夜。
李望生是隔了一日才来的。那时院子里的角落里开了一株野花，妖姬蓝色，他来时站在院子门口处时，我正在挖那株野花，种进我娘自己烧的一个泥陶花盆里。一回头，看见披着灰色大氅的他站在院口，脸上的表情比清晨的露水都要凉沁，似乎是隔着一层纱，朦胧且冰冷。
他一直站在那里不动，我还以为是他腿上有疾，直到他走向我这边，又把抱着花盆的我吓了一大跳。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敞开窗户里躺在床上的娘亲，这几日天气冷得敲人骨头，我冻得直哆嗦，屋里的娘亲也早就冻僵了，她手里还握着一块玉，我掰了一晚上都没拿出来。
跟在李望生身边的郑公公过来和我说话，好声好气的，除了人长得有点凶神恶煞外，他哪里都好。
“明宁公主，这是你父皇，快快拜见。”
我抱着我的花傻傻开口：“父皇是个什么东西？我娘没和我说父皇是什么，她只告诉我我是个没爹的孩子，以后要是谁冒出来当我爹，就让我说那些话本子里的妖魔鬼怪把他吓跑。”
郑公公傻在原地，李望生似乎也是怔了怔。
我娘说我是她在修炼渡仙过程中从她肚子跑出来的，算得上集天地日月精华诞生吧。
所以我娘说我是自然孕育，不能吃肉，于是打我记事起，我就是吃素菜长大的。
我还是过了好久才知晓，住在那个院子的人是没有肉吃的。
李望生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却是格外好听，和他的人一样，他问我：“你娘从来没有和你提过你爹的事吗？”
我摇了摇头。娘天天说她要去做神仙，也带我爬树看天空，给我讲很多话本子里的奇异故事，她唯独不给我讲人间情爱，某日我坐在树上看见一个宫女和侍卫手牵手说悄悄话，问我娘他们为什么那样做，她说那是他们年轻，欲火太重。还让我非礼勿视，看多了影响以后发财。
李望生又问：“你娘死前，和你说了什么？”
“我娘没死！是飞升做神仙去了。”我纠正他话里的错误，“我娘说等她在天上安置妥当了，就施仙力实现我的发财大梦。”
李望生脸上的表情瞬间就皱起来了，本来好看一个渣皇帝变成了丑不拉几的一个渣皇帝。半响后他舒展了脸色，却又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实在瘆人，我抖了一下，郑公公也抖了一下，脸上的担忧流露了出来，“陛下……”
“这么多年了，她真是……真是……”
李望生很快止了笑，眼里流出几分冷漠和寒意，他挥袖转身就走，临了留下话：“冷宫罪妃白氏因天冷染病去世，宫外极简安葬，加之死前意识不清混沌失疯，死后不得有人祭奠供位，明宁公主，就交给庄妃养着吧。”
郑公公欲言又止，看了看我，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随后来人把娘亲从屋里抬了出去，我看见我的娘亲被盖了一层白布，右手还死死拽着那块我拿不出来的玉，我拼命不让他们带走娘亲，哭着喊着闹着，把这破烂小院恐要掀翻。
“你们放开我娘，你们不许带她走——”
“那也把我带走吧，我想和我娘在一起……”
我留不住我娘，我自己也被送到了庄妃那里，李望生怕我要跑，嘱咐庄妃先把我关几日，顺带着饿几日，不闹了再放出来。
他忘了我本来就几日没吃什么东西了，再饿下去，我真的就去陪我娘了。好在庄妃人美心善，只关我不饿我。听说她和我娘以前还是说过话的朋友，或许是这样，她才对我格外照顾吧。
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推翻以前我娘对我的神仙式教育，她是真的死了，不是去做神仙了，她就是看我脑子笨书读得少，给我扯天扯地扯没爹。
我在庄妃的谆谆教导后终于知道，我们一直住的院子叫冷宫，我娘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我是李望生的女儿，他真的是我爹，但是我不认他，他也不认我。
如今宫宴过后，到处都是喝醉酒的宫人们，有些七倒八歪在走廊上，有些趴在石桌上做春梦，流口水。
我独自走在玉泉池边，走着走着，就看见了站在殿外吹风的李望生。
他脸颊红着，眼圈也红着，显然也是醉了酒，我想走开，还没转身，就被他发现了，给我招呼了过去。
“你今年，十五了吧？”
我点头，视线落在台阶上，就是不想看他。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怎样，只是怅然笑了笑，自说自话：“她那样自傲的人，甘愿住在冷宫里不出来。”
“我明明说了，她可以回到长坤宫，她却还是不出来。她还想我怎么做啊？”
李望生看来醉得不浅，我喊来郑公公扶他回寝宫休息，他像是发疯一样，手舞足蹈起来，嘴里一直喊着：“我才没有负你，我才没有负你……”
不止醉了，还老了，脑子不清醒了。
李望生的皇后赵远舒是他的救命恩人，据说是在南漓遇见的，那时他年少心气高，惹怒了先帝，被罚去南漓磨砺一下，一次外敌来犯他带的一小队人马被逼到绝境，他失足掉下来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