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少,两小无猜,总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只是,她等来了十里红妆,等来了他身骑白马。
却终究,故人心已变。
元熹十四年冬,北魏皇城根下举办了一场堪称声势浩大的婚礼。
红妆十里洋洋洒洒绵延至梁遇的府邸时,当今圣上的轿辇亦堪堪停在府门前。
喜宴铺就了整条长安街,一时热闹非凡。
这位延西将军麾下军师的大婚竟得圣上亲临,以至于很多年后,还有人称这场婚礼丝毫不逊于当年琳琅公主出嫁时的风光。
莫狸一身凤冠霞披坐上大红花轿之前,喜娘还附在她耳边说着让她羞红脸的话,虽然那话半懂半不懂。
但她想,她与梁遇情投意合,这辈子既认定了他,自然会事事以他为重。
从青城一路到国都,想着她马上就要嫁他为妻,心中就万分甜蜜。
因着是当今圣上亲自主婚,原本该是热闹非凡的婚礼不免有几分拘束。
梁遇和莫狸一道跪在喜案前,红盖头下的她只听得元熹帝笑着说了句。
“遇儿在朕眼里,与朕亲生的皇子无异。
“当年梁老将军战死沙场,朕曾寝食难安很久,故而梁府没落后,朕将遇儿养在膝下,生怕委屈了他。
“如今遇儿不仅是我北魏首屈一指的少年英才,更娶得心爱的女子为妻。我想,梁老将军泉下有知,必定心安。”
喜堂前的众人纷纷附和元熹帝,更不乏对梁遇溜须拍马之人。
而喜服之下,莫狸轻握梁遇的手,他却没有回应。
莫狸心中不胜唏嘘。她知道,梁遇定是因圣上适才那几句话而难受。
她自小孤苦,又与梁遇一同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
直到许久之后,梁遇才终于回握她的手,可是,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莫狸的心中渐渐涌上几许不安。尔后这种不安的感觉随着她被搀扶至新房而渐渐消散。
莫狸坐在大红锦床上,甜甜的想着,若他进来,她该如何开口,才能表达她的满心欢喜与羞涩。
她想告诉他,从青城到国都,一路霁雪初晴,这分别的三月,她有多么的想念他;她更想告诉他,今时今日起,她将是他的妻子,自此缠绵情意,诗画酒茶,携手白头。
可是所有的这些美好的想像,都在梁遇推门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盖头被挑起的瞬间,她的唇边还漾着一抹倾国倾城的笑容,却在触及梁遇冷若冰霜的眼眸时蓦然怔住。
他说:“莫狸,我是不是该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尔后,他冷笑着将喜秤摔在地上,莫狸甚至来不及问什么,只看到大红衣袍上下翻飞而过,梁遇颀长的身影便消失在她的眼前。
莫狸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微微错愕的想,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她的夫君不高兴了。
可是很快便有婢女来报:“梁大人今夜宿在醉仙苑,吩咐我们侍奉夫人入寝。”
莫狸和衣躺在喜床上,明明锦被柔滑,却抵不住她从头到脚的寒。
这个从前信誓旦旦的说着会娶她爱她的男人,如今突然变了脸色。
她不知道梁遇这般待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向不喜脂粉之地的梁遇却破天荒在新婚之夜宿在青楼客馆,定是因为厌恶极了她。
自新婚之夜那一面后,梁遇再未踏足莫狸的房中。
那个曾经亲切的唤她小狐狸的男子,仿佛已经将她忘记。
直到五日后,延西将军陆衍登门拜访,听闻下人议论他日夜宿在烟花之地,便亲自去到醉仙苑将他带了回来,莫狸才算再次见到了梁遇。
彼时他两袖镌染清风,从她面前目不斜视,穿堂而过,而她的那声‘夫君’,兜兜转转,又咽了下去。
也不知道陆衍同他说了什么,梁遇从内室出来之后,突然走到她面前,淡淡说道:“我有些想吃玉蓉酥了,娘子可还记得如何做?”
“自然记得。”
莫狸心中欢喜万分,从前他最爱吃的就是她做的玉蓉酥,如今他唤她娘子,是不是代表,他已经不生气了?
梁遇伸出手将她散乱的发丝轻轻绕于耳后,笑意微凉:“那便让我看看,娘子的手艺是否有所精进。”
莫狸有一瞬迷失在他那抹清浅的笑容里,仿佛时光一下回溯到十年前,她初见时,他的模样。
那一年莫狸六岁。跟随梁将军南征北战的陆副将班师回朝时,只带回了两样物什,一是梁老将军的棺椁,另一个就是一身脏兮兮衣服,冻得瑟缩发抖的莫狸。
彼时九岁的梁遇听闻父亲沙场归来,奔跑着的脸上全是笑意。
路过她身边时,月白衣袂翩然拂过,他微弯着唇角问她:“你便是父亲信上提到的莫狸吗?”
莫狸想要对他笑,可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跑到陆副将身前问道:“陆伯父,我父亲呢?”
陆副将面露难色,犹豫着要如何开口之时,身后已经传来梁夫人悲恸凄凉的哭声。
循哭声望去的梁遇看着那厚重的棺椁,有一瞬怔愣,尔后紧抿双唇,提步走过去。
莫狸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天,梁遇一步一步沉重的走过,仿佛踏在她的心间。
他没有哭,却只是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椁上,许久之后,轻轻呢喃:“父亲,恭喜你,荣耀归来。”
那时年少的梁遇过分平静,而那时用梁将军的命换来的莫狸,被梁遇不顾母亲反对坚持留在府中。
所谓世事难料,便是她以为梁遇会恨她入骨,可是他却从来没有。
有时她也会小心翼翼的问他,为何不恨她?
毕竟,若非为了救她这孤女,堂堂北魏大将军梁和也不会中了敌人圈套,重伤不治而死。
梁遇却总是望着她的面容,目光悠远:“父亲信上说,救你乃人之常情,嘱我和母亲好好待你。”父亲还曾说,大丈夫征战沙场,为的便是百姓安乐,若对百姓见死不救,那这辈子再也配不起将军的称号。
只是,自那以后,梁遇便被梁夫人勒令不准再碰刀剑。
莫狸一个身份不明的孤女,梁将军又因她而死,梁府上下自然没人容得下她,梁遇却堪堪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在那寒冬腊月久病难治无人问津的寒风里,梁遇一次次的将熬好的药端至她面前,莫狸握着药盎哭得梨花带雨,她知道梁府因为失了顶梁柱早已没落,只剩下这座宅子勉力得一个栖身之地。
这些药钱,是梁遇在天未亮上上山采药换来的。生活已经这么拮据,他却始终没有将她丢弃。
她想,她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他,才能还清他对她的好。
莫狸在梁府呆到十二岁时,久病成疾的梁夫人郁郁而终,临终前,老夫人双目圆睁,不甘心的握着梁遇的手嘱咐他:“遇儿,把这个小狐狸赶出梁府吧!她就是个灾星!”尔后永远的咽了气。
她惶惶不可终日很久,梁遇却没有赶她走。
只是少年老成的独自操办了丧礼,然后在梁将军的坟前独自坐了许久。
他说:“小狐狸,从今以后,就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莫狸走到他身前,轻握他的手:“阿遇,不管以后有多艰难,我会一直在。你在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
那时的他们年轻气盛,却从未想过多年以后,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这誓言竟是如此残忍,一语成谶。
将军府随着老夫人的逝去而更加败落。
终于,在老仆将最后一点家产变卖作银钱之后,梁遇和莫狸终于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两个人一路相依为命,流落至青城地界,寻着一处荒弃的宅子住下。
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常常觉得饿。
青城盛产枇杷,于是,两个人总是偷偷去摘老农家里种的枇杷果子吃。
有时候,莫狸也会将枇杷果打成浆,做成饶地美食玉蓉酥给梁遇下饭,自己却干巴巴的看着。
后来,偷枇杷被老农发现,两个人一道被追着打。莫狸觉得这样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不是办法,况且梁遇还要读书,怎么能这般将就?
于是便瞒着梁遇出去找活计。
因长期的营养不良,她的体格格外瘦弱,稍有脸面的人家不肯收她,只有当地一处雅乐馆见她会些乐器,便收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