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真实紧贴着厕所隔间的板墙，墙脏兮兮的，糊着令人作呕的污渍，画满了涂鸦。可隔间外，同学恶毒的话语，狠狠地挤压着她，把她摁在肮脏的墙上。
“你们说，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检点呢。”
“就是，整天看见她就心烦，不就仗着发育好吗？”
她们边洗手边闲聊，水龙头哗哗响着，水声却掩盖不住不堪的话语。
“大课间她那个德行你们看到了吗？啧。”这声音，崔真实认得，来自班里最矮的女生，下巴和额头爬满了青春痘的。
“摇呗，颤呗。连个胸罩都买不起吗？毕竟陪那么多男的睡觉了。”声音的主人是班长，那个长发永远纹丝不乱的漂亮女生，个子很高，成绩也好，老师的宠儿，下颏总是仰着。
崔真实低头看自己的胸口，她穿着胸罩，她也没跟男人睡过觉，她连恋爱都没谈过。可他们就是要叫她“发育妹”，骂她不检点，就因为这发育过快的身体，她裹紧校服，擦了擦眼角。
“她是故意的，绝对！”说话的人是那个胖子，胸和肚子一般高的，“在男生面前她怎么舍得穿胸罩，浪货。”
崔真实忍无可忍，拉开隔间门冲出去，揪住胖子脖领，把她摁在镜子上。
隔间外的三个显然没料到谈论的对象就在现场，一时呆了，面面相觑；崔真实沉默地瞪着她们，咬紧嘴唇。
胖子先反应过来，拨开她的双手，把她推了个趔趄。
真实爬起身，怨忿地看了她们一眼，朝门口走去。
班长晃晃指头，矮子向前一窜，挡在真实面前。真实想推开她，双手却被胖子反剪住了。矮子和胖子一伙，将她推回隔间。
“你们要干什么？”
班长抱着臂，冷冷地看着她。
“你想打人？”胖子揪住她头发往马桶里摁，“你发骚时怎么没这么贞洁烈女，啊？”
真实拼命后退，可另一双手加进来，她的脸被塞进马桶，她们大笑着摁了冲水键，冰冷的水灌进她的发丝和脖颈，她憋住呼吸，用尽力气也抬不起头，直到呛了几大口水，她们才稍稍松开她。
“你们看她，她啊，弯腰都不用费劲儿的！”胖子抓住真实的右乳一拧，“你好沉哪！”
上课铃响了。
她被“咚”地掼在水箱上，然后钳制住她的手松了。
真实头晕目眩地转身，她们已经走了，门被从外边顶住，怎么也打不开。
她拍门，大喊，嗓子哑了，铃声响过几遍，走廊从喧闹到寂静，又从寂静到喧闹，门外的脚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没人放她出去。
天光渐渐暗了，她听到清洁阿姨来放清扫工具，再次大喊起来，这次门开了。
清洁阿姨把堵门的拖把放在一边，狐疑地看着她。
她低着头冲回教室，教室门已经锁了。
“你在干什么？”背后传来质问。
她回头，年级组长满脸阴沉地看着她：“下午为什么逃课？”
“我——”她咽下话到嘴边的辩解，想起上一次的事件。考试后班里出了雷同卷，当事人是她和班长，老师不由分说地指责她作弊——算了。
“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年级组长指着她胸口。她低头看，衣服浸湿了，紧贴着身体，“一天天不知道检点，不想上就别上了！”
真实潦草地冲他鞠了一躬，夺路而逃。
太阳早就落了，地面的寒气翻上来，湿衣服仿佛一张网缠住她，身体冻得生疼，她却没力气跑回家，也不愿回家。回家干什么呢？在十五六岁的孩子里，大概没人像她这样，对回家有着如此矛盾的想法。
她不愿回去那个阴森破败的家，可离开家的分分秒秒，又总是担心妈妈，怕她挨打。
“那个人”，她这么叫自己的父亲。崔盛，是那个人的名字，早年叫崔胜的，但那个人的一生就是一场失败。也曾要强过，从农村出来进了厂，当过几年先进工作者，长得白净温柔，女工们都很爱慕，千挑万选和妈妈结了婚，妈妈那时在厂里当会计，美丽娴静，很多人追。好景不长，他们结婚不久真实就出生了，再不久，下岗潮来了，那个人赋闲在家，把往日的雄心都灰了，掉进酗酒滥赌的坑洞，改了名叫崔盛，日子却越过越贫瘠，任凭妈妈打多少份工也填不上他糟钱的速度。妈妈每天早晨要去邻近的小超市卸货，中午在杀猪菜端盘子洗碗，下午再回小超市送菜，晚上到巷口大排档帮厨，忙得腰都直不起来，即便是这样，真实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妈妈去开，那个人没去过一次，每每提起，还咬牙切齿地说，“上什么学？有什么用？学出来也是臭老九，你让她翅膀硬了飞出去当白眼狼？”
妈妈总是沉默不语。私下里却叮嘱真实，好好念书，离开这里。
那个人在外面无非喝酒赌钱，输光了就回家找妈妈要，妈妈不给，他反手就是一拳，然后在家喝大酒，不省人事好几天；妈妈给了，就到外面喝大酒，不见人影好几天，输光了再回来要钱——然后又是下一次循环。
还有一件事，她不敢告诉妈妈，但她总觉得妈妈知道，这让她有些恨她，因为她似乎对此视而不见。
瞟见路旁银行的电子钟，她立刻狂奔起来：今天是妈妈做零工领钱的日子，他一定会去豪赌一场，赢了还好，输了又是一顿打，她要回家！
真实刚进院子就听到那个人的叫骂嘶吼，她冲到门前，急得拿钥匙的手都在打抖。
她撞开门，妈妈披头散发躺在地上，那个人骑在她身上，揪着她的头发往地上撞——真实径直进了厨房，擎着把菜刀出来：“放开我妈！”
那个人摇摇晃晃地起身，朝她走过来，她举起菜刀挡在身前，从刀刃里看到自己的眼睛，里面都是恨。
“真儿……”妈妈微弱地唤了一声，真实扔掉刀，跪在妈妈身边，摸到她脑后肿起的大包，眼泪立刻淌下来。
“没良心的小婊子！”那个人的脚踩上真实的后背，将她踹了个跟头，“敢对你老子亮刀子了？”扬起了拳头。
妈妈爬过来，把真实抱在怀里：“你要打就打我吧……”
那个人的脸皱了皱，显出一副厌恶的模样：“瞧瞧你那个德行，打你我都腻得慌……”他三摇两晃地踱到五斗柜前，抽出一瓶劣质白酒，仰脖灌了一口，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瘫倒在沙发上，昏沉沉地睡去。
真实揣着兜，挤在人群里，仰头去看榜：全年级期中考试的成绩，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布告栏。
有人从斜后方上来，狠狠撞了她一下。她回头，胖子站在身边，眼睛并不看她，摇头晃脑地斜晲着天：“什么世道！臭狗屎也能高亮？”
榜单的前五十名被荧光笔涂得闪闪发亮，真实的名字也在闪闪发亮。
真实忍住要出口的话，低着头向外走。矮子和一个长发女生闪出人群，挡住她的去路。
“把话说清楚再走，你这回又是抄谁的？”
“还能是谁的，她这回坐在年级第一旁边呢。”
榜首是个男生，叫彭劲潮，平日里和班长出双入对，学校里公认的一对璧人。
“找教务处老师查卷子吧，十打十又是雷同卷。”
“查就查！”真实抬起头，看着在她面前围成半月形的一群人。
“算了。”班长远远地在人群外围慢悠悠发了话，“难得周末，今晚我爸在‘冠军’请客，班里前十都来，我跟劲潮约好一起去，不值得耽误这个时间。”
“前十？”矮子冲真实努努嘴，“就她？配吗？”
“我不去！”真实抢着回答，看准空当向外围走，身后传来班长的声音：“我也没请你啊。”
“崔真实！”
出校门时有人叫她，她一回头，见一辆丰田面包停在那边，学生们正呼朋引伴地上车，降下的车窗后是彭劲潮，他冲她挥手，喊：“晚上聚会，你不来吗？”他旁边闪出班长冰冷的脸——这张面孔在彭劲潮回头时瞬间切换成满脸笑容——“高雪娟，你叫崔真实了吗？”
“当然啦。”班长点点头，向真实招手，“真实快上车。”
“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