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正元年春。
新皇登基，前朝官员中多了不少新面孔，而后宫自然也要靠选秀添上一批新人。
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是夜，父亲对我说，“惜儿，你虽有两个哥哥，却没有姊妹。这次选秀父亲虽不舍让你入宫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族里的荣耀自然由为父和你两个哥哥去挣，家里也不指望你一个女儿去搏前程。可只有一条，宫里凶险万分，你要学会自保，更不可祸及全族。”语罢，父亲就离开了。
我还在细想。祸及全族？难道今后几百族人的性命都与我大有干系了？我似懂非懂，怔怔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到了早上。
选秀这日，按照家里嬷嬷教的宫中规矩，我一直低着头，只听旁边的公公念到古北口参将之女杨素惜册封贵人。我心中也未有多少惊喜，为着父亲的官职和族里的体面皇上也会将我留下给个位分。不过从今日起就靠自己了。
公公领着我到了怡兰轩。这以后就是我的家了。同住的只有一位常在妹妹姓卫，暂时没有主位娘娘。
康正元年秋。
春去秋来，皇上勤于国事，也不常到后宫来。我谨记着进宫前父亲对我说的话，不求有什么荣耀，但求保重自身，不要惹出祸事。
所以我在宫中也不过是按着规矩给皇后娘娘请安，再就是与同住的常在妹妹说说话，不过两个孤独的人凑在一起也不会生出什么热闹来。
其余宫中的姐妹我也不大认得，只知道德贵妃母家显赫，人也骄傲些。舒妃娘娘最是温柔貌美。娘娘们都是一等一尊贵的人，我们也轻易不得近前。
这日皇上身边的王公公前来传卫常在侍寝，我才知道白天皇上在长街望见了卫常在一身碧绿旗装，在这秋日里格外鲜亮，当晚就传召了。
第二日旨意传下，封卫氏为贵人，赐号春。春贵人请了旨去舒妃娘娘宫里住。有一个好的主位娘娘提携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这下我又是一个人了。
康正二年。
今日皇上召我侍寝了，我早知会有这样一天，只是不知皇上为何今日会想起我。
龙榻上皇上对我说，“你父亲平定兵乱的事做得好。你，也很好。”
是了，我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哪里能招得皇上的青眼，不过还是凭着母家之荣罢了。此刻我有些懂了进宫前父亲的话。
翌日，旨意下来了，赐封号怡。有了封号是不是意味着我在皇上心中有一席之地了呢？怡者，乐也。我让皇帝乐了吗？或者我的父亲让皇帝乐了？
到了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日子，我察觉到了德贵妃，舒妃和众嫔妃的目光。可能于她们来讲，从今日起宫中才真正有我这个人了吧。
回自己宫里的路上我有些轻颤，仿佛我面前摆了一个沉重又充满未知的包袱，只是这包袱在旁观者看来却是那么华美绝伦。我在心里问自己，父兄的功劳，全族的干系，我真的担得起吗？
康正三年。
皇上许久未曾召我，各宫娘娘们也把她们的目光移走了，仿佛她们已看穿了我的一生。我呢，孤独却自在，也没什么不好的。对了，卫氏已经成了春嫔娘娘，在舒妃娘娘的帮助下颇为得宠。我也不再去打搅了。毕竟身份，心境都不同了。
年末，皇上又召我。我虽不能时常见到皇上却也知道皇上今日心情不好。于是我便尽量安静些。可是皇上却说，“怡贵人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我摸不透皇上的用意，于是尽捡着些不要紧的说。终于，在我说到我十岁时同婢女绣了一个贺寿屏风时，枕侧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偷偷瞧了一眼皇上，第一次瞧清楚他的相貌，虽不是十分英俊却也是一表人才。这便是我一生的枕边人了。
康正四年。
今年本该选秀，皇上下旨意免了，却说可以晋一晋宫中嫔妃的位分。德贵妃晋皇贵妃，舒妃晋贵妃。春嫔晋妃位。我晋位嫔。可以搬入主殿住，我宫里添了一个常在乌氏。这回也有人日日来给我请安了。
日子一点点过去，宫中的姐妹愈发熟悉，矛盾却反而多起来。我隐隐听得仿佛皇后德皇贵妃舒贵妃各为一党。
为着德皇贵妃母家是武将，皇后与舒贵妃虽都出身宗亲文臣之家，于官场上却是对立，前朝风波的一点余韵就足以将后宫搅个天翻地覆。只是舒贵妃娘娘温柔，对我们这些嫔，贵人之类的小角色依然和善。
父亲不在朝局内，不曾参与哪党，我也乐得无争无斗。
康正五年。
斗争仿佛更激烈了。每到给皇后请安的时候我都悬着一颗心，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每次都是春妃几句话说说她近日获得的赏赐荣宠，然后皇贵妃听不下去，讥讽一下卫氏的出身门第。最后舒贵妃出面劝解几句。真是毫无新意。
皇上又来了我宫里几次。许是他也察觉到了其他娘娘宫里的暗流涌动吧，便来我这里讨个清闲。一个君王，他的精力应该在前朝。他不会也不愿理会小女人的勾心斗角。
打破后宫这微妙的平衡的一件大事是，皇贵妃有孕了。皇后没有嫡出的皇子，只有养在膝下的二皇子。现在宫里最得宠的皇子是舒贵妃的四皇子。所以，一旦皇贵妃生子，这未来的天说不准就要变一变了。
康正六年春。
皇贵妃产期将近。
而我竟也有孕了。
还是那日皇上来同我说话，看我脸色不好便宣太医来看。若不是皇上在，我都不敢宣太医来看，怕皇贵妃骂我轻狂。太医说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那一瞬间我竟有点怕。皇贵妃有孕之时我也怀孕岂不是召她厌恶。这个孩子怕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知是不是皇上察觉了我的不安。生平第一次，他轻轻抱着我说，“你放心。”
天子一言九鼎，我好像真的安心了一点，又好像没有。
康正六年秋。
因着我有孕，晨昏定省都免了，我也乐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但是，我不出门，外面的狂风暴雨也还是免不了声声入耳。
皇贵妃生产那天，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被召去才勉强止住了血山崩。皇贵妃堪堪捡回了半条命，本来好好的女胎也早夭了。皇上下令彻查。
我几乎不出门，自然与我无关。查来查去查出来，那日皇贵妃沐浴的汤药被人偷偷加入了藏红花。活血化瘀，打胎的利器。也伤了皇贵妃贵体的根本。下药的小丫鬟丝曜是春妃娘娘宫里派去的。皇上当即下令锁拿春妃宫里的所有宫人送入慎刑司拷问。
与此同时，皇贵妃的父亲一等镇国将军一天一封问安折子，皇上脸上的阴霾也一天比一天重。
春妃卫氏已被囚于宫中，罪责基本都清楚了，只是这藏红花的来历宫人都不清楚。
如此名贵的药材以卫氏县官之女的出身怕是无法得到。而舒贵妃的父亲正外放在金川，可是方便得紧。只是没有证据。
皇上召了卫氏，只一句话，“你说出幕后的人朕留你全族的性命。”
卫氏从乾清宫出来后皇上下旨，卫氏赐白绫，族人流放三千里。舒贵妃赫舍里氏，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念着赫舍里氏祖上的功业未曾株连。
皇上对这位宠爱了多年的舒贵妃娘娘最后的情分就在这不株连几个字上了。连最后的一面都没见。
我看着空置的西偏殿，又想起来了几年前在那里默默倚灯刺绣的卫氏，那样的娴静美好。
康正七年。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形却还是消瘦。太医说我是前段时间惊惧忧思过度的缘故。是啊，花朵一般的人一夕之间被裹着白布抬出，我怎么能够泰然处之。
好在皇上下旨，准我母家进宫探视，来劝我宽心。
我一身华服还是难掩身材纤瘦，只有肚子格外突出。母亲一见，立时掉下泪来。一时母女俩相顾无言。我叫母亲吃茶，龙井头一尖。宫里的吃食，自然是最好的。
母亲缓缓说道，“你父亲盼着你生个皇子，母亲只希望你们母子平安，皇子公主都是好的。从此，你在这深宫里也算有个依靠了。母亲不能陪在你身边，你父亲也远在边塞，你在宫中自己一切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