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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死的时候年仅二十六岁。

史书记载她深明大义,为国捐躯。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懦弱,胆怯,窝囊。

光是活着,就已经很累了。

时隔四年,我终于回到这片故土。

善仁宫地处偏远,等队伍抵达城门外已是初春时节。

天色阴沉,风声鹤唳,我撩开轿帘,眯着眼,透过飘飘洒洒的细雨看见不远处站着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

为首的男子似乎等不及了,他驾着马急速赶来,铁蹄铮铮尘土飞扬,踏破风雨中飘摇的落花,一如当初朝我奋不顾身奔来的少年,也是曾经下旨将我幽禁在行宫四年的天子。

骏马停在轿前,齐川怔怔地看着我,他英俊的面容略显苍白,嚅嗫着唇,最终还是将那声“阿瑶”吞没入喉,朝我伸出手,说道:“皇姐。”

我笑着看他,无视一旁正欲开口制止的桃娘,将手搭在他掌心,猛地被一股大力裹挟跃上马背。

齐川紧紧抱着我,驾着马,呼驰风声簌簌滑过我的耳畔,淹没了身后一声声低沉缱绻的“阿瑶...”

就如同我与他之间的感情,见不得光,也留不得痕迹。

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香炉袅袅升起淡紫色的烟雾,好似三月初放的蔷薇花香,朦胧醉人,恍若隔世。

齐川知我喜爱蔷薇,特意命人调制的香料,他在尽可能地补偿我那不见天日的四年。

讽刺的是,我早已麻木,所有情绪都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中消失殆尽,甚至连一丢丢委屈都没有。

桃娘是我的奶娘,她陪我走过所有的悲欢离合,也见过我所有的阴晴圆缺,可饶是如此,回宫后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殿下,请您务必谨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

我撑着脑袋看窗外夜幕低垂的天色,一时间竟不知桃娘说的是哪种身份。

我是玥朝的长公主,是齐川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姐,也是苟活于世的罪臣之女,此刻,更是他手中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香雾萦绕鼻尖,我昏昏睡去,做了一个冗长又真实的梦。

梦里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我撞见母后与父皇对峙,明明气氛压抑沉重,却宛如沸水与热油碰撞,噼里啪啦溅出了好多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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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并非皇家子嗣,是母后亲弟弟的女儿。

当年她的孩子胎死腹中,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迫不得已将尚在襁褓中的我抱来,养在膝下。

她并非为了巩固自身地位,只想留下陈家唯一的血脉。

至于儿子是怎么死的,又为何会死,她心知肚明。

陈家功高盖主,在我十二岁那年蓄意谋反,结果被杀得片甲不留,连同家丁总共一百七十二口人,全部被送上了断头台。

家族的野心她阻挡不了,这一天迟早要来。

所以在面对废后的圣旨时,她十分平静地叩谢皇恩,十分平静地搬到冷宫,又十分平静地支走奴才们,然后一把火,活生生地烧死了自己。

狂风呼啸,火势从冷宫蔓延开来,浓烟滚滚,烈火如歌,吞噬了曾经闻名京城的才女,也吞噬了陪伴帝王一路走来的发妻。

倾盆大雨袭来,浇灭了火势,浇灭了灰烬,浇灭了真相,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彻底荡然无存。

我撑着一把油纸伞,看着身处废墟中的九五之尊,他的背影微微颤抖,似乎想找寻什么却又无迹可寻,最后瘫坐在地,怔怔地愣神,从暮色将至直到翌日黎明。

我清楚地记得母后对父皇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当时温温柔柔地笑着,眼泪却如断线珍珠。

她说:“齐长君,我不怪你。”

前尘往事后辈只知其一,不闻其二,所有的细枝末节都随着那燃尽骨灰消散在无情风雨中,化作难以察觉的尘埃。

初见齐川是在酡红漫天的仲春。

母后逝世的次年。

当时我十三岁,他十岁。

风筝在空中断了线,不知落向何方,我兜兜转转来到一处荒凉的偏院,看见一个瘦弱矮小的孩子,他打量着我,眉宇间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冷漠与警惕。

那只捏着风筝的手,同样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干裂与粗糙。

身后的桃娘急匆匆地赶来,气喘吁吁:“殿下...”

我注意到他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很快垂下眸,将风筝往我面前一丢,转身进了屋子。

我微微蹙眉,问桃娘:“那是谁?”

桃娘摸着胸口缓了缓,压低嗓音:“是三殿下。”

我恍然。

三皇子是父皇酒后宠幸宫女留下的污点,也是当初帝后离心的导火索,更是被其他皇子所不耻的存在。

他的出生就是原罪。

我看着院子里的破旧灰瓦以及残缺屋檐,心里阵阵酸楚。

假公主锦衣玉食,真皇子缺吃少穿。

同样的身份,不同的血脉,同样的宫墙之内,不同的命运对待。

尽管这不是我造成的,可此刻,我却莫名感到一阵愧疚,仿佛无形中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全部抢走了。

思绪很好隐藏却很难控制。

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枯藤老树下那瘦弱渺小的身影,宛若料峭枝头上的残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支离破碎。

于是我独自提着一篮食盒去找齐川。

昨夜刚下过一场春雨,冲散了阳光余温,院子里弥漫着青苔与泥土的湿气。

我看见他咬着牙,吃力地从井中捞出水桶,哗啦啦地倒进盆里,结果力道不稳,水洒了大半,溅湿了他破旧的鞋面裤脚。

齐川拧裤腿的动作顿住,抬眸,平静地看着我。

我想过无数开场白,可面对他时竟一句都说不出,只是沉默地将食盒放在门口,又沉默地离开。

一连数日,我送过衣服,送过被褥,送过药膏...彼此无话,用一种诡异又和谐的方式相处。

直到有天齐川主动开口,他说:“谢谢。”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偏过头,看见晨光三三两两的倾洒在他身上,身后古树悄然绽放绿芽,影影绰绰,春意盎然。

他身处其中,嘴角浅浅上扬。

被幽禁在善仁宫的那几年,我时常反复回忆这些片段。

我想,那时的我对齐川不仅是愧疚,怜悯,还有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

我与他一样,出身见不得光,无依无靠,无亲无故。

或许本就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才能在这偌大陌生的宫墙内惺惺相惜。

所以,每日去偏院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我习惯见到齐川,习惯见到他等我,习惯离开时下意识回过头,发现他就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他沉默寡语,我不善言辞,大多时都是他搓洗衣服,我帮忙打水,然后一起拧干,再晾好。

偶尔我会故意甩他一脸水渍,他也不恼,无奈地看我一眼,转身拾起几根绿油油的野草,对着日光编织成手环,套在我的手腕上,抬头,朝我弯了弯眼眸。

这样平静的日子只维持了两年,发生转折是在我及笄礼之后。

按照玥朝的规定,公主年满十五岁就可以搬去公主府,可历代的公主们都是在嫁人时才会离开,所以谁都没想到我刚过完及笄礼,父皇便下旨让唯一的公主离开皇宫。

其实身为帝王,他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临行前,齐川穿过浩浩荡荡的人群,一路踉跄跌撞地朝我跑来,他不顾礼仪宫规,手紧紧拽着我的袖摆,仰着脸,慌张地问道:“你要嫁人了吗?”

他语气焦急,卷着一股少年音特有的喑哑。

周围一阵低语,众人神情诧异。

桃娘不动声色地扯开齐川的手,挡在我身前,微微行礼,笑着说道:“天寒露重,三殿下又跑得满头大汗,快回去换身衣裳,当心着凉。”

话落,小太监赶忙上前将齐川带走。

他无助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眼眶红红的,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墙拐角。

我回过神,迎上父皇深沉的目光,他掌控皇权多年,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可迫于帝王威严,碍于自己的身份,我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默默地垂下头。

我在公主府安分守己地过了大半年,再次见到齐川是在父皇的寿宴上。

彼时他已经寄养在没有子嗣的安贵妃膝下,长高许多,气色也好转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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