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城破那日,父皇被傅宋秦一箭射杀在千阶之上。
母后自城墙一跃而下,红衣猎猎。
皇兄的头颅被他高高悬挂在城墙之上,暴晒三天三夜,不得转生。
唯独我,被他割断了自尽的绳索。
「死多容易,活着才煎熬。」
「桑桑,你得亲眼看我这个阶下囚,重归故土。」
从此以后,我成了大恒人尽皆知的【战利品】。
直至傅宋秦要封【战利品】为妃。
战火连绵,处处惨叫不绝于耳。
破败的城墙之上,我亲眼目睹母后一身红衣猎猎,视死如归,一跃而下。
我知道,吴国的命数,尽了。
凛冽刺骨的风吹得大火更旺,在那棵宫前我最爱的梨树之下,我踢掉了用来垫脚的矮凳。
幼时,父皇教我习字,曾说过。
我吴国无论男儿还是女子,皆一身铮铮傲骨,绝不投敌。
而我作为吴国公主,更要身先士卒,做天下臣民的榜样。
我允诺,自当做到。
救不了吴国,当然也不能独活。
但我没死成。
长箭破空,将勒紧我脖颈的绳索割断。
我坠落在地,被刀刃直指咽喉。
那些敌国将士,将我团团围拢。
有人拨开我破烂不堪的锦衣,露出白皙的皮肤。
「看她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啐!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呢!」
「如今不过是个任我们欺凌的阶下囚!」
「便是这神色,这滋味,才够带劲儿呢,你们谁也别跟老子抢。」
有人欺身而上,掐住我的脖子,粗糙的手掠过我赤裸的肩膀。
令人作呕的腥味扑面而来,我浑身僵着,挣扎摸到身下一块石头。
我想砸他个头破血流,可有人比我更快。
刀剑破肉,男人甚至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便已经软了身子,趴在我身上,死了。
剩余的将士皆跪拜。
「将军!」
「拜见将军!」
「殿下……」
起先,喊的是幼玲珑。
但不知谁,惊呼了一声「殿下」。
我到底做不到冷眼旁观,抬头看去。
傅宋秦双手负背,立于幼玲珑的身后,正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幼玲珑捡起那把刚刚沾了血的剑。
「殿下,杀了吧。」
「斩草必除根。」
有人附和:「是啊,殿下!」
我能感受到,锋利冰冷的刀刃划破我的脖颈。
我闭上眼,想的是,如当真能死了,反而一了百了。
可傅宋秦太可恶,没能让我如愿。
他捏紧我的下颚,迫使我抬头与他对望。
我恨恨地望着他,他却抬手,将我双眼轻轻盖上。
「死多容易,活着才煎熬。」
「桑桑,你得亲眼看我这个阶下囚,重归故土。」
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他。
明明我……
那么喜欢他。
傅宋秦作为质子被送来吴国时,才不过七八岁。
我还比他小些,穿着叮当作响的华服,躲在嬷嬷身后偷偷望他。
他被安排住在宫中最靠近冷宫的一处宫殿。
那殿中已经数十年未住过人了,蜘蛛网遍地都是,连张床也破破烂烂,更别说冬日用来取暖的炭火,根本是没有的。
我只站了一会儿,便冻得直打哆嗦,嚷嚷着要嬷嬷带我回宫。
傅宋秦将外头那层厚衣脱下来:「你穿吧。」
他里面只一件单衣,被风一刮,便乌着嘴唇抖了两下。
那双眼又黑又亮,像母后晚上常带我看的星空。
自那以后,我就喊他「宋秦哥哥」。
自己宫里的炭火,我吩咐宫女搬一大半去他那里。
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全都让他第一个先尝。
别人偷偷喊他「阶下囚」,若是被我听到了,就拿石子儿狠狠地打。
皇兄皇姐都让我离他远些,说他心思深沉,不似孩童。
母后每每都捏着我小小的掌心,似有话要说,可到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我自小身子骨不好,所有人都宠着惯着。
所以,即便知道我和傅宋秦玩到一起,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以说,在吴国深宫做质子的那十年时间。
偌大的皇城,只有我一人对他好。
我对他的喜欢,从未说出口,却彰显在每一处行动中。
就连战火连绵的城墙之上,我看到他领着兵将杀我吴国儿女,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第一时间,我想的都不是恨。
而是为什么是他?
怎么能够是他?
当铁骑踏破山河,他的归家路上,铺就的,却是我父皇母后皇兄皇姐,和这吴国天下千万百姓的血。
回恒的路,漫长又痛苦。
我得了一场重病,整日窝在那小小的一方马车之中,全是药材味儿。
手被厚重的锁链拴着,箍得我手腕全是乌青的痕迹。
有好几回,我都看到了他。
有一次是半夜突然醒来,车帘之外,有一个人影杵着。
我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他。
他在外面站了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那是我的一场梦。
忍了许久的咳嗽,到底没忍住。
我苍白的脸因为难受而涌起一股潮红,几乎就在我咳嗽的瞬间,外面的那个身影动了。
然后,剩下的,只是这林中的树丫。
张牙舞爪。
第二天来给我送药的人,便换成了幼玲珑。
我鼻子灵,闻得出那药碗中都有哪些药材。
比起前几日那些将士随意打发我熬的草药,里头明显多了几味对症下药的珍贵药材。
幼玲珑很嫌弃我:「要我说,死了便死了。」
「能把尸体带回去,有个交代就好。」
她将药碗递出,我迟迟不接。
我记得这双手。
明明纤弱无骨,却亲手抹掉了我皇姐的脖子。
皇姐最后一句话,是转过身,伸出手狠狠推了我一把。
「桑桑,快走!」
然后她轰地倒下,尸首异处。
那颗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被幼玲珑随手一踢,掉进一旁的堰塘中。
我的皇姐……生前最怕水了。
但有一年冬天,我不慎落入水中,是皇姐当即二话不说,直接投身进湖。
她似乎把我救上去后,才想起自己不会水,于是在湖中扑腾两下,便沉了下去。
后来是赶过来的皇兄把她又提溜起来,笑着骂她:「你这个旱鸭子,逞什么能!」
又骂我:「小屁孩别玩水,教过你多少回?」
那时梅花簌簌落,我和皇姐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咧开牙放肆地笑。
一转眼,看到的,却是幼玲珑皱紧的眉。
我将那碗药打翻了,珍贵的药汁撒了一地。
幼玲珑抬手就给我一巴掌:「不识好歹!」
「若不是殿下说要留你一命,以儆效尤。」
「你怎可能活到今日?!」
原来是这样啊。
我靠着冷硬的马车,轻轻地笑看她:「你喜欢傅宋秦?」
野蛮刁横的幼玲珑先是慌了神,紧接着冷哼一声。
「我是他的未来皇后,喜欢他也是理所应当。」
藏于袖间的手难免捏紧了,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仍然不可避免的难受。
我不该如此的。
明知道,我与他……已经不可能了。
我笑得更开心了些:「玲珑将军,你知道傅宋秦为何不杀我吗?」
幼玲珑狐疑看我。
「少不更事。」我说,「他曾说过……」
「要娶我。」
傅宋秦当然没说过。
我和他之间,向来都是我的单相思。
他清醒,我却沉沦。
他曾说过:「桑桑,我们连朋友本都不该做。」
我却天真懵懂,死死地抱住他胳膊,撒娇说:「傅宋秦,我不止想做你的朋友。」
那时候他如星曜般的双眼无奈地看着我,那时我不懂,如今才明白。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可能。
「不可能!」
思绪拉回,幼玲珑已掐 住我的脖颈,下了死力气。
我喘不过气来,倒不觉得难受,反而认为是一种解脱。
但我又没死成,幼玲珑的胳膊被傅宋秦捏住,往后拽。
她愤愤看向傅宋秦。
「傅宋秦,你可会娶我?」
傅宋秦下意识地看向我。
我闭上眼,避开他的视线。
然后听到他一贯冰冷的嗓音,吐出同样冰冷的一个字。
「嗯。」
幼玲珑像得了天大的恩惠,转头便掐着我的下巴得意洋洋。
「吴桑桑,你听清楚了吧?」
「你不过是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
「等回到大恒。」
「你必死无疑。」
我不难过,一点也不。
我甚至笑了,我笑得幼玲珑紧张,她欲盖弥彰地推开我。
我想她应该是清楚的,傅宋秦也不爱她。
所以她才会患得患失。
傅宋秦称帝不过短短一日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