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我原是窑子里的脏人，因为他的一句：
我像极他的一位故人。
于是，得他恩赐，历了一场很美的冬。
于是，在一个盛放的春天，与他的空墓合葬。
听说人濒死时，记忆就会像走马灯般上演，从当下回忆到儿时，而我的记忆，却到初见大人时戛然而止了，许是往前便是黑洞洞的，生不如死。
……
我记起他说：
“你很像她，但不是她。”
眼前的他端坐着，实在不像是会光顾我们这种地方的人，怎么说呢，他像极了说书先生常常会说到的“君子”。
听老鸨说，他专门寻我来的，听说，我似乎和他钟情的一位青楼女子长得很像。
青楼女子么，便就是青楼女子，都也和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她们卖艺不卖身，我这儿，是窑子，就一间破草屋，地方是肮脏的，事也是肮脏的，我，也是肮脏的。
“大人，她是谁？”我轻声问，用着宁姐姐教我的语调。
老鸨说，她忍不了我了，如果我这次还把客人给气走，我便要被扫地出门了。我本就是被我爹卖来的，如果这里也不要我了的话……我又能上哪去呢。
从宁姐姐那里学了又学，我知道，我只能把握住这最后一次机会。我手指顺着他的衣襟向上，探及锁骨处，他一下握住我的手腕，不，是拧住，稳稳将我的手移开，而那眼中很显然有一丝嫌恶，又或者，是失望。
“大人恕罪。”
“罢，会弹琴吗？会弹《平沙落雁》吗？”
您来错地方了。我心里想着，但不敢应答。
“你多大？”
“我，十五，或是……十六”
知道了我的年纪后，他眼里便换成怜悯的神色了。我讨厌怜悯的眼神，我娘病死的时候，周遭人都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让我那该死的爹在大雨中扭送到这里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也都是拿着这样的眼神看我。为什么，我就要做这样的人呢，为什么，同样是人，我就格外比别人站得更低，被别人伏着头看着，然后他们摇摇头，说我真惨，他们的每一个眼神都在时刻提醒我，我活得真惨，真狼狈。
十五，听说是女子很重要的年龄节点，好像叫及笄。为什么是听说呢，因为我从小听过最多的话便是“你就别想那些别人家的事情了”，我的生命里似乎就不存在什么重要的节点，没有人同我说这些，因为，那都是别人家才会在意的事。至于我娘，我娘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悲伤的样子，她是叫我那该死的爹给强暴了不得不迫于压力嫁给他的。我对于我娘，也是不重要的。
说来可笑，不是我的生命里不存在什么重要的节点，而是我的生命本就不重要。
低头很久，再抬头时，刚好对上他的眼神，刚一碰上视线，他视线便一下子躲闪开来。
“入夜了，你歇下吧。”他便起身要走。
我也连忙起身，赶忙扯住他的衣袖：“不行。还没有……”
“还没有……”
“大人，嫌我脏吗？”
他似乎一下子愣住了，转过身来看向我，没有说话，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不会。”然后他缓缓说出这两个字，“离开这里吧，好吗？”
“离开？”
“我替你赎身，你想去哪都行，离开这里，好吗？”
“好。”
我不知道，我花了大人多少钱，我只知道，当大人给我赎了身，又递给我一个钱袋让我想去哪就去哪时，我哭了。
“大人，我跟着你好么，我给你干活。对了，大人您不是要听曲吗，我可以学，我，大人您要我干什么都行。我真的，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天色已深，先上车吧。”
他带我上了一座马车，马车很宽敞，黑夜里看不真切，但想来装饰也会是华贵的，坐稳后他又递来盒点心给我吃。
“我姓宋名晟春，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他不疾不徐地陈述着那些我以为我之后需得靠“听说”才会得以知道的事，让我一时有些难以适从，手一直紧紧拽着我的衣裙。
“你呢？你叫什么？”
“我，我……我叫李余，我名字……不，不像大人的讲究。”我是李余，多余的余。
“年年尽有余，岁岁皆无疾。如果想讲究，如何不可？”
“若你不喜这个姓氏，今后我便叫你阿余，好不好？”
我心想，大人一定从老鸨那里知道了我的身世，知道我恨死了这个名字，然而他，却将我的污渍换了画法，给了我的荒唐的人生一种美的解释。
我答：“好。”
年年尽有余，岁岁皆无疾……如果说，大人说要给我赎身的那一刻，我当时想的是，再糟也不会比那里糟，如今却好像是碰到了像诗一样的，美得不像话的，梦。可是，诗，不过是说说而已，梦也会有醒的时候，我像是落入了一个陷阱之中，因为陷阱里有令我心系的迷香而不愿挣脱了。
后面他再说了什么，我已然不知了，悄悄地瞄他，脸很白净，鼻子很挺，眼睛很好看，我只会这样的粗糙的描述，总之，他坐在那儿，不由得让我想到，菩萨。
车途先是有些颠簸，原本是走的泥路，而且便越行越平坦。
大人不知怎的，分明夜深露重，却打开窗开，我于是得以从那开的窗里，看到外间的灯火，喧闹，楼阁，心里也因此而雀跃起来，心里浮现出一个词，繁华。在我贫瘠的词汇里，繁华已然属于有着飘飘然的美的词汇了。
“大人，这里每天都这般热闹吗？”
“夜夜如此，你今后可以慢慢逛。”他看向我，眼光温热。
马车渐停，下车后，看见赫然一座大宅院，上面牌匾上写着两个字，我猜，便就是宋府？
突然，一位衣着不凡的公子样的人，推门而出，走近，声音里似乎满是戏谑：“哦？居然带了姑娘回来，稀奇的很。”
他说着便取来身后人提的一盏灯笼，这便要细细瞧我，这一瞧，他瞬间怔愣住：“乔娘？”
“她不是。”大人用手推开那灯笼杆，又向我解释：“这位是我的多年好友，唐楚风。”
“什么唐楚风，居然介绍我大名？”夜里虽看不真切，但可以看出唐公子还是一副戏谑的模样，仿佛大人在说着什么很荒唐的事。
所以是，是和我一样，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还是，我这种身份的人，不配知道他的名姓呢？
“我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蓬草子是也。”
“噗，蓬草子。”我一时没忍住笑起来，赶紧捂住嘴，“抱歉唐大人。”
“别叫大人，我还没当官儿呢，不像你家大人年纪轻轻便已然靠连中三元，声名远扬了。还有，你笑什么？”
“也许您知道，蓬草子结的穗是吃的？和稻谷差不多。”
“什么？具体的，蓬草子，存在？”
抬头看大人，发觉大人在笑。
“好，好，宋三无，你又早知道了，行，你俩就净知道拿我取笑是吧。”
你俩……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想来，唐公子是很自然地把我代入了他们识得的“乔娘”了，又不由得看大人的脸色，发觉他的笑一下子便凝住了。
“很晚了，你走吧。”
大人话音刚落，便有人来架着唐公子走，我猜，这应该是惯常如此的送客之道，哦不对，是送蓬草子之道。
“诶？诶？我特意拎了好酒来……”
小心地跟在大人身后，往前走，他说，还没来得及收拾间房子，于是他安排我在书房睡下。
我摇摇头，站到一位婆婆身边，说，我和这位婆婆，和这里的做事的大家一起住下就好了。
磨了许久，大人也终是许了。
夜间的空气里夹带着窸窸窣窣的风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但，我心里也隐隐有一丝可觉察出的惴惴不安，我害怕，自己会有踩空的一天。
乔娘，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