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女出嫁,红妆十里。
人人都羡慕我出身高贵,连成亲,夫家都是离国的皇族。
可他们哪里知道,在朝春巷墨柳湖底。
我的爱人,正在此长眠。
我是谢氏嫡女。
从出生起我就享受了旁人几辈子都没有的荣华富贵。
也因此背负着家族的荣辱。
我自幼便与傅春起定下婚姻,只等及笄之后便远赴离国成婚。
但我不喜欢他。
他出身皇族,规矩多,还喜欢舞刀弄枪。
我第一次见他,八岁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柄红缨长枪,就因为巷头的黑狗吓到了我,他便一枪将那狗肚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可是族里长辈并父亲都忍不住夸赞他年纪虽幼却知道保护我,是个极好的归宿。
但是我不喜欢。
黑狗死前被搅烂肚子趴在地上哀嚎的样子夜夜入我梦中,我每每都是大冒着虚汗醒来。
现在想来,就是因为太过讨厌傅春起,所以我在遇见顾云吉时,才会义无反顾地爱上。
所有的相遇都是恰到好处,所有的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第一次见到顾云吉那天,虽寒冬腊月,但无风亦无云。
他支了一张掉了漆的桌子,立在巷尾,逢至新年,他免费给邻里百姓写对联。
他写「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他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
待众人散去,他又重新研墨提笔。
「岁岁平安节,年年如意春」
他小心翼翼将春联吹干,然后轻轻卷起,用红绳挽了一个活结系上。
然后快步走到我面前,微微弯身,将它递给了我。
那一刻我脑海空鸣,听不进一点声音,唯独能感受到我如雷的心跳。
此后数天,我日日流连朝春巷。
「明日起,姑娘就别来了。」
那日,他收起桌子对我说。
「你一个姑娘家,将来还要嫁人,赖在此处于你名声有误。」
谢氏女的名声吗?
我轻嘲自讽。
谢氏女哪里有什么好名声,不过是为了家族荣辱而苟活。
看似高贵,实则呢?
既有做那中宫之主的,也有做商人小妾的。
不过是哪方得利,便可将女儿随意送出。
我与傅春起的婚约,不也是因为父亲急于打开离国商贸而定吗。
在陈国做高高在上的国公爷,在离国还可做一手遮天的皇亲国戚。
他们都认为我是天上云月不可触及,可谁又知道我不过也是块破烂抹布,任家族随意丢弃呢?
「我不想嫁人,也不在乎名声。」
他微微一怔,旋即唇角微微勾起,垂眸看我。
「前几日我全当你生活无趣,所以才纵容你日日流连。」
「如今瞧着,怎么更像是姑娘心悦于我,不舍离去?」
我被戳中心事,面红耳赤。
心想他不是读书人吗,怎么说话如此直接,像个孟浪公子。
偏生他脸上因为写对联还不小心沾染了墨汁,又清朗又滑稽。
让人气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劝我。
「姑娘一看便是高门贵女,富家小姐。而顾某不过一既无功名也无家财的穷困书生,实在不敢污了姑娘闺名。」
那时我才知晓他姓顾,字云吉。
降观于桑,卜云其吉。
连他的名字,都令我心生雀跃。
年后朝春巷再没了那张掉了漆的红木桌子。
也没有那个被寒风吹得龇牙咧嘴还坚持为邻里书写对联的顾云吉了。
我对街长叹,在旁边的馄饨摊子上坐了下来。
老板给我盛了一碗热汤,然后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手。
「姑娘可是在等云吉?」
我以手贴近碗边,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热汤,温暖隔着厚厚的碗壁传到我的手心,瞬间便叫人再无寒意。
比家里的汤婆子还管用很多。
「阿叔可知他今日为何没出来写对联?」
「你这孩子一看就是蜜糖罐里长大,不谙世事。如今年都过完了,哪里还有需要贴对联的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是在躲我。
我从阿叔那里得知顾云吉家就住在朝春巷深处,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我敲开那扇破旧木门,与门里的顾云吉相视。
他穿着麻灰色长袍,上面缝缝补补,面料还不如谢家家仆的长布衣衫。
多嘲讽,那些长街打马无所事事的公子不费吹灰便可以锦衣玉食。
而顾云吉,空有抱负无门不说,还得日日为了生计问题绞尽脑汁。
我随着他进了门,院子里除了一棵掉净了叶子的梧桐树并那张红漆木桌,再无他物。
「寒舍简陋,姑娘莫要嫌弃。」
「知微。」
他听到我说话,有些发愣。
「什么?」
「我说,我叫谢知微。」
我说完便不再看他,而是站去了梧桐树底。
他在我对面,无奈笑笑。
「原来是谢家小姐。」
我怕他因为我的身份疏远我,就借用了三姐的名号。
「我是谢家三娘,看似风光,实则只是一无人问津的庶女。因此,我并不比你高一等。」
有姑娘来给顾云吉送吃食,见我在这,频频看了好几眼。
「云吉哥哥,我阿娘说让你晚上来我家喝羊汤。三叔新杀的羊,送来一条腿,鲜得很。」
顾云吉自是跟她很熟稔,他噙着一抹微笑,看着那姑娘将食盒放在桌上。
红漆木桌落了灰烬,她也不嫌弃,憋了一股劲儿吹出去,将灰烬吹散,呛得自己也咳了两声。
「别吹了桃儿,你先回去罢,跟婶子说声我知道了。」
桃儿不好意思强留下来,一步三回首地看向我,直到不见身影。
「你喜欢这样的姑娘?」
寻常,能吃苦,身无长技也不漂亮。
但就是有一股子吸引力,朝气蓬勃。
他忍俊不禁笑起来。
「桃儿是隔壁王婶子的闺女,我父母去世后他们家一直很照顾我。所以桃儿算是我半个妹妹。」
我偷偷松了口气,唯恐他真的就说了喜欢。
「我以后可以常来吗?」
怕他拒绝,我又补了一句。
「家里长辈喜欢经文,我们姊妹经常要誊写,手都快废了~」
「我不白来的,我将姊妹要抄的经文拿来。你帮我们抄,我们付你金钱。我上午送来,下午拿回去就可以。」
语气中带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柔,像与兄长撒娇。
我哼着曲子往回走,狭窄的朝春巷昏暗的景象也变得绚丽多彩起来。
等我一进了谢府门,便被三姐拦了下来。
谢府确实有位庶出的三小姐,名唤谢清池。
她虽为庶女,却聪明非凡,极为受宠。
而并非我口中那样籍籍无名,无人问津。
三姐将我拦下来带进了她的院子。
她自幼在祖母身边服侍长大,屋里的摆设皆非凡品。
我时常想,若不是我为嫡她为庶,傅春起这门婚事,更应该配三姐才是。
「你最近连个丫鬟都不带,日日往朝春巷跑是去干什么了。」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
「别说,别。。。」
她敲了敲我的脑袋,带了一脸无奈。
「我若是真想说出去,今天等在门口的就不是我了。你可曾记得你是谢家的嫡女,离国未来的三皇子妃?」
我暗淡了眼眸。
「可我不喜欢他。」
三姐气极:「不喜欢?何谓喜欢?」
「大姐嫁去蜀中曹太守家中时,那曹太守已经有两个满十岁的儿子,大姐是喜欢给人当后母吗?」
「二姐嫁得倒是富贵,可也仅仅只是一介皇商之妾,自甘堕落是她本意吗?」
「就连四妹妹,嫁进皇宫,做了中宫之主,可那又怎么样,皇帝年老色衰,太子甚至比她还大七八岁,她又可曾心甘情愿?」
「而你呢?既不用做继室,又不用当妾奴。
生来便可以嫁给同龄皇子,你有何不喜欢?有何不满意?」
是啊,我有何不喜欢,有何不满意?
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知微,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之前做了什么我全当没看到,但我劝你有什么心思赶紧往回收一收。」
「父亲不是善人,纵然你是嫡女,他不能对你如何。但要旁人活不了,却是很简单的。」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将门关上痛哭了一场。
三姐说得不错,我不能连累顾云吉。
他一身抱负还未施展,未来无限前途光明,不该因为我染上污点。
我擦干眼泪从书案上拿起几本经书。
我没有骗顾云吉,我们姊妹平时确实需要誊写很多经书。
祖母善佛,小辈们没什么可做的,便日日替她抄书供奉。
我让锦月将经书用布帛包好,又拿出一锭银子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