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沈鸢为后的第三年,我的亲弟弟逼宫了。
大殿之上,他用剑对着我,却把沈鸢揽入怀中。
只听见他满是宠溺地说道,“鸢儿,你做得极好。”
我这才恍然,原来所谓的情深如许、海誓山盟,全都是假的。
她的意中人从来都不是我。
既如此,我死了你应该开心才是。
又为何要哭呢?
二弟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我并未惊慌。
因为我等这一刻已经许久了。
三年前,父皇临终前把摇摇欲坠的楚国交到我手里时,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我向来不擅朝政,不喜皇宫,这副担子我实在是挑不动。
若能选,我只愿和心爱之人纵马踏花,逍遥一生。
但既然父皇已将皇位传授予我,在其位,当其责。
身为天子,虽然力不从心,但总该撑到最后一刻的。
幸好顾云深,我的亲弟弟回来了,还带着一大批人马。
我从未当他是篡位,更未当他是乱臣贼子。
他自小便处处强于我,只因父皇不喜他的母妃,便自少年时就送到黎国为质,不然这皇位本该是他的,如今只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我闭了闭眼,用手握住刀刃,企图跟他做个了断。
一国无二君,我自是不能全身而退,可沈鸢是我的妻子,她不该这么早就随我陨落。
我正欲开口,却听到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循声看去,一向端庄的沈鸢此刻匆匆而来。
发未挽、妆未理,一头青丝垂在腰间,像极了少时的初见。
但她跑过来却未看向我一眼,只怔怔盯着我的弟弟,顾云深。
而顾云深放下横在我脖间的剑,将沈鸢紧紧地揽入怀中,旁若无人。
我听到她一贯冷清的嗓音此刻却哽咽着,言语间多了少女的娇俏和委屈,是我这几年未曾见过模样:
「你怎么才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多久,有多久呢?
比我年少时的爱慕还要更久吗?
有风自殿外灌进来,烛影摇摇晃晃,把两人相拥的影子拉得颀长。
我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心也像漏着风,空洞洞的。
倒下之时,我似乎看到沈鸢震惊回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只可惜这眼泪,并非是为我而流。
我这身子是越发不中用了。
我自小身子不好,是娘胎里落的毛病。
父皇和母后感情甚笃,母后仙逝后,父皇便无心朝政。
幸好朝中还有沈将军沈沧州,他再年轻一些的时候,有百战百胜的赫赫威名,顾云深的一身好武艺,便是他亲自教的。
那时我们都年少,各国都不太平,顾云深跟着沈将军四处征战,我虽不擅武,却也想去看看我大楚儿郎的铮铮铁骨。
却不想,遇到了沈将军的独女沈鸢。
那时的她不过刚及笄。
我去军中那天,她一身男儿装扮,明明是三脚猫的功夫却非要和军中男儿切磋,自然是输了的。
只是对方长剑不小心拨下了她的头盔,她侧头躲过,一头青丝蜿蜒而下,却垂在了我的心上。
我从未见过那么爱笑的姑娘。
许是宫里待久了,所有人脸上都戴着一层虚假的面具。
他们说话总是恰到好处,就连笑容也是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而沈鸢,明眸皓齿,笑声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爽朗。
熟络之后,她便总是爱打趣我,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脸颊,眉眼里是一贯的笑意,盯着我手中的书卷,似在思索:
「大皇子,你说,书有什么好看的呢?」
「你身子这么弱,要不我来教你几招防身吧。」
书有什么好看呢?
书里有我向往的自由,有我去不了的远方。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军营驻扎在乱石飞沙的边关,苦寒无比,我的身子越发不好,欲回京之际,沈鸢却出事了。
大雪扑簌不止,敌军漏夜前来,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等将士反应过来时,他们又匆匆离去。
实在是狡猾至极。
沈将军和顾云深皆受了伤,营中一团混乱,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沈鸢不见了。
有小兵看见敌军撤去之时,沈鸢击昏了一个敌军,趁乱混在其中,跟着他们走了。
我脑中轰隆隆的响,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有左侧胸口,似被人捏紧了,喘不过气来的痛。
我找了人分头去寻。
在第二日才打听到沈鸢烧了敌军粮草,趁乱逃跑之际,被人发现,逼落悬崖的消息。
我是在坡底找到她的,也幸好只是个坡,而并非悬崖峭壁。
她手上脸上划伤无数,唇角一丝血迹,衣裳泥污不堪。
孤身入敌营,以身犯险,为国为民,当是女中豪杰。
落日西斜,最后一丝光落在她脸上,美得惊心动魄。
我放在心底的女子,原是这般耀眼模样。
为了寻她,我已走了许久,腿颤巍巍的再也挪不动路。
我一路做了记号,可顾云深还没寻来,我便寻了个最近的山洞,把沈鸢抱进去,半夜她就起了高热,烧得糊里糊涂,一声声叫着阿娘。
她迷迷糊糊的要水,可这荒郊野外哪来的水。
我看向自己的手腕,心一横,拿下她头上束发的簪子径直划破。
很痛,透彻心扉的痛,我把手放在她的唇边,血顺着我的手腕一滴滴流入她的口中。
山岚寂静,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她似乎醒了,只是洞中漆黑,熟悉的声音此刻却暗哑至极。
「你是谁?」
我正欲开口,却忍住了。
孤男寡女共处这山洞之中,事后如何说得清?
倘若她对我无意,此事岂非对她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女子名节大于天,日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一番思虑之后,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她拥我拥得更紧了些,只是不小心碰到我手腕伤口处,我没忍住轻哼出声,下意识躲避了一下。
看不到她的神情,良久,才听到她语气里有我听不懂的情绪:
「多谢你。」
她又昏昏沉沉的睡去,就这样过了两日,我已支撑不住了。
几日滴水未进,御寒的衣物都给了沈鸢,浑身轻飘飘的。
但我还不能倒下,我想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死在山洞里。
直到顾云深带人寻来时,我强撑多日的一口气终于卸下,瞬间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是在宫里,父皇守着我。
过了没多久,楚黎两国开战,黎国险胜,楚国败了。
为表臣服之心,须择一皇子,去往黎国为质三年。
父皇子嗣单薄,膝下不过两子。
顾云深有雄才大略,该当这楚国的王,可父皇偏偏派他去了黎国。
我与沈鸢再未见过面,边关大山里的那几日,好似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
一年后,沈将军求父皇为我与沈鸢赐婚。
可她嫁给我的那天,神色淡淡的,像极了这宫里的人。
我再未从她脸上看过那样明媚的笑容。
我本以为,是她长大了。
却不知是她喜欢的人,一直以来都不是我罢了。
她随父从军多年,自小在军营中长大,如今想来却是顾云深更得她的心意。
圆月挂枝头,浮云飘天际。
沈鸢来看我了,神色淡淡的,她嫁给我这几年向来如此。
只是这次,眼神里似有愧色一闪而逝。
她坐在我榻前,眼神不知看向何处。
倒是我先开口:
「顾云深为何不杀了我?」
「我原是想在临死之前,为你求个出宫的恩典,我瞧着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并不快活,我还以为是你不喜这重重高墙,却未曾想到,你原是不喜欢我。」
我看向她的眼睛,忍了几忍,喉间却还是带上了哽咽:
「既如此,当初又为何求父皇赐婚?你既不喜欢我,又为何要嫁与我?」
她回避着我的目光,愣愣的看着地面:
「原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们对不住你。」
她在朦胧宫灯里抬起头,眼睛里似有细碎的光:
「可楚国岌岌可危,国将不国,须有一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救百姓于水火。」
所以那个可以救楚国于危难的人,是顾云深。
而我,只是个病怏怏的窝囊废。
她说得没错啊,明明没错啊。
那我又在心痛什么呢?
究竟是在意自己比不上顾云深?
还是羡慕她说起顾云深时眸子里隐隐的光?
她的声音淡淡的:
「阿爹说如今世道不好,战乱频发,举国动荡,要选的君主须得能守天下太平,护百姓安宁。」
择我之君,护我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