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我娘死在了一年中最冷的那天。
我光着脚在街上跑,听邻家的大婶说,我爹来了。
我想让他在我娘被抬走前见上她最后一面。
可等我找到他时,他的身边还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只见他托着我,将我推到她面前,轻声说道:
「薇薇,从今日起,她便是你的玩具了。」
红旎帐,紫檀香,我一身凤冠霞帔,坐在白玉相合的锦被上,望着面前一对龙凤烛出神。
沉香屑气味清郁,饶是我贵为国公之女,也不曾用过这样的好东西。
「谁让你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呢?」顾雪薇经常这样说。
当年她不过十岁,豆蔻之年,便能暗中买通郎中在我娘的汤药里下药,致使我娘疯癫无状,寒冬腊月里一头溺毙在水沟中,而后又怂恿我爹接我入府,借调教之名让我吃尽苦头。
如今,她竟还要我冒着杀头的死罪,替她来圆了和太子的新婚之夜。
真是可笑。
我顾淳熙隐忍多年,不是要给他人做嫁衣的。
正出神间,殿门吱呀一声,一名男子走了进来,正是太子董昀。
「薇薇。」
他这样唤我,温润的嗓音里似有笑意。
早听说太子在去岁的王孙宴上对顾雪薇一见钟情,这般看来果真是情真意切,只是不知,若太子知道了新婚夜新娘不愿和他圆房,找着别人来偷梁换柱,会作何感想?
只见一只修长好看的大手向我探来,手指白皙,节骨分明。
我作势要躲,欲拒还羞,惹得董昀朗声大笑,愈发爱不释手。
春宵一刻,花好月圆。
次日一早,我慵懒地从床上爬起,站在柴房门口洗漱。
听外面的姬妾们熙熙攘攘,皆贺太子妃入主东宫,得太子垂爱。
便听顾雪薇柔婉一笑,道阖宫都是姐妹,不必多礼。
又听太子身边的公公来传话,说早膳过后,太子会携太子妃一同向帝后请安。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热闹的宜春宫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等人走远,顾雪薇对身边的芸儿不满道:「都什么时辰了,那小蹄子怎么还不过来?」
她口中的小蹄子自然是我。
人前她是敦厚端庄的嫡姐,人后则对我动辄打骂,极尽羞辱。
我早已习惯了她的两副面孔,漱了漱口,佯装匆忙地跑过去。
还未站稳,芸儿便率先扇了我一耳光。
「太子妃一会要去宫里请安,你来得这样迟,是故意拖延,想害太子妃误了时辰吗?」
我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昏,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芸儿犹嫌不够,踩着尖薄的绣鞋便往我手背上碾。
顾雪薇则在一旁微笑,眼神中带着嘲讽:「芸儿,下手轻些。人家如今侍寝了,保不齐已经把自己当主子看,哪还有心思伺候我呀?」
「再如何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下贱坯子,哪配和大小姐比?」
芸儿得意洋洋,越碾越重,这时,屋外传来董昀的笑声。
「是谁这般不知好歹,大清早的便惹了我们太子妃?」
顾雪薇忙示意芸儿拉起我,藏到一众宫人身后去。
太子一到,芸儿便匆忙跪下认错:「太子殿下恕罪,是奴婢当差不利,太子妃宽仁,只训诫了奴婢几句,并非真的动怒,请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
「是嘛?」董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本宫怎么听到有人说下贱不下贱的?」
「也是奴婢说的,奴婢就是个下贱坯子,能进宫伺候太子和太子妃已是天大的福分,还请太子太子妃恕罪,日后奴婢当差一定小心!」
芸儿说着,连连磕头。
我躲在后面看戏,伸手摸了摸方才被她碾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若是太子再晚来一步,我这手怕是要废掉。
我盯着芸儿,又淡淡地扫过顾雪薇,见她神色紧张地看着董昀,心中冷笑。
我的好姐姐,你放心,这样的疼,我会千倍百倍地奉还给你。
「罢了,本宫与太子妃新婚燕尔,太子妃既宽恕,就不必罚了。」
一旁的顾雪薇忙笑着附和:「殿下都这么说了,你就起来吧,日后好好当差就是。」
又温柔地对董昀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董昀听她这样问,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常听人说,太子妃容貌出众,才情亦是斐然,今日一见,果真是可与京中第一才女比肩。」
「你放在香囊里的薛涛笺本宫看了,很是喜欢,本宫是特地来回赠你一句的。」
说着,董昀握住顾雪薇的手,含情的眼眸里光华流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太子妃才貌双绝,娶了你,是本宫的福气。」
顾雪薇无懈可击的表情有一瞬间出现了裂缝,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趁董昀落座之际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顾雪薇不学无术,早年间的学府都是我顶替着去的,才女之名更是我爹花钱所得,可饶是她再蠢也该知道,薛涛笺是什么东西。
但凡闺阁女子,总是多愁善感,便会用薛涛笺题写诗句,以诉相思之情。
我被她安排顶替侍寝,她定不会轻易将我放过,保不齐今日就要斩草除根,是以,我必须在她下手前让太子知道我的存在。
太子爱才,门客中儒雅书生居多,对精通诗文的女子更是刮目相待。
当年听闻我娘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号,他便特意拜访,只是那时我娘已疯癫无状,他只叹了一声可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董昀,还是少年的他便俊美得仿若云端之人。
只是,他看我时,却始终皱紧了眉头。
他身边的仆人见状,忙过来赶我:「去去去,哪来的野孩子,别脏了我们殿下的衣裳。」
「罢了,本宫也算体察民情,给些银两吧。」董昀道。
「是,皇上要是知道了,定会赞许殿下的仁心。」
那天,我便是被他赏的金锭砸中脑袋,才晕了过去,没能及时发现我娘跑出去了。
等我醒来时,听到的只有娘亲溺亡的消息。
他既这样爱才,我便在洞房夜悄悄给他留了个荷包。
里头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没有男人能拒绝这样委婉的告白,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也不例外。
这样一想,他会道出宜室宜家之句来作配,也就不足为奇了。
想来顾雪薇此刻一定很后悔。
看着她愤恨的眼神,我暗自勾了勾唇。
知道骂人时为什么总喜欢说挨千刀吗?
因为刀子割在人身上,肉体被一片一片地分离,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那场景,想想就十分解气。
所以啊,我的好姐姐,我也会一片一片,慢慢剐去你的「血肉」,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的。
我站在芸儿身后,偷眼看了看宫门外的日晷,小声提醒道:「姐姐,您还要和殿下进宫谢恩呢,别误了时辰。」
这话一出,顾雪薇登时瞪大了双眼。
平日里闷不吭声的性格让她对我放松警惕,她甚至根本没想到我有胆子在这种场合开口。
她连忙给芸儿使眼色,然而已经来不及,我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轻飘飘地落进董昀耳中。
只见他微微抬眸,往我这瞟了一眼,只一眼,我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的眼神又惊又喜,似有惊艳之感,连眸光一下子都明亮了许多。
便见他温润一笑:「姐姐?太子妃宫里竟还藏着自家妹子么,什么时候的事?」
顾雪薇怔了怔,挤出一丝柔婉的笑意来,我却不给她机会抢先一步跪下,乖巧道:「太子殿下,妾身是太子妃的庶妹,名叫顾淳熙,因为太子妃舍不得妾身,所以作为陪嫁一道来的。」
我特地将「陪嫁」二字咬得重了些。
董昀听后眼波流转:「呜呼圣王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好啊,人长得俊俏,名字也这般合宜,护国公当真匠心独运。」
你看,男人就是如此,方才还执手含情,对你说着宜室宜家的情话,才一刻不到,便把心思放到了别的女人身上。
我施然:「谢殿下谬赞。」
而心中却在冷笑。
就我那偏心的爹?他哪舍得给我取这样的名字。
「淳熙」二字,是我娘亲自给取的。
取光明和熙之意,希望我来日光明璀璨,断不要像她一样,艳羡天下的探春楼花魁,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号,却遭人暗算,死的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