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里炖煮的是陪了我几千个日夜的信鸽。
我伸手打翻那炉子的瞬间,滚烫的汁水也溅到旁边医女的手上。
下一刻,我的胳膊就被利箭钉死在墙上。
而我思念了七年的少年冰凉的开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伤了她,就要用这鸽子顶罪。」
拔下利箭,任由血迹渗出,我失声笑了笑:「欠的确实要还的。」
她吃了我的阿念,那我就要吃了她……
我是逃回来的。
一身的碎布血迹,污秽脏物。
就连京中的乞丐都比我干净些,可我不敢停。
直到人群中看见一个白衣玉冠的少年,我才晃了晃神。
欣喜的泪水一涌而下,早就坏了的一条腿一瘸一拐的朝着前方走去。
那衣服太白净了,当我黢黑的手伸上去的时候,立即就被侍卫挡住。
我瞧着近在咫尺的朝思暮想,激动的话都哽在喉咙,说不出一句话。
抬头的瞬间,谢云眼中的嫌弃一闪而过:「滚,惊了我的马,你是不想活了吗!」
伸出手猛然收回,我这才瞧见他左手牵着缰绳,马上坐着一个粉衣活泼的少女。
「你怎么这般凶,人家不过想要几两银子。」
少女的语气中带着不满的娇气。
可偏偏对谁都冷言冷语的谢云却软了语气:「好好好,不凶不凶。」
我愣在原地,心里揪疼了一下,酸热的眼睛被泪花糊住了视线。
耳边只听着马蹄渐行渐远和一锭银子落地的声音。
谢云…没认出我。
全身撑着我最后的希望消失殆尽,我倒在地上,只觉得腿上越发的疼。
再睁眼的瞬间,头顶已是一片红纱暖帐。
身下柔软的床榻让我置若罔闻。
扭头看去,谢云撑着头在床边小憩。
盯着那熟悉的轮廓和陌生的脸颊,我鬼使神差的伸手想要一亲芳泽。
仅仅是刚碰到的瞬间,谢云就醒了过来。
眼里一闪而过的警惕被担忧替代:「沈安安,你怎么才回来。」
谢云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瞧着他几尺的男儿险些要哭出来,刚想笑他,便被一道清丽的声音打断。
「沈姑娘身子不好,你别伤着人家。」
顺着瞧去,是马上那人。
手上还端着药碗。
谢云突然眸中一亮,拉着那女子的手腕便开始和我介绍:「安安,这是宋轻衣。」
我微微点头,以示回应。
可谢云却拉着我没完没了:「安安,你不知道,轻衣的医术可好了,定然能将你治好的。」
「又来了,你怎么逢人就夸我啊。」
宋轻衣无奈的扶着额头,看向谢云时却嘴角带着笑。
「嘴长在我身上,我就愿意夸你。」
两人四目相对,暧昧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转,熏得我想要逃。
我在禾木受辱的七年,在念着谢云的这些日夜,他都在陪着另外一个女子。
我是因为谢云才被抓走的。
那年到了他入朝,被降旨去巡视边疆。
禾木人突然作乱,我慌了神。
带了一小队人马去救谢云,结果就是。
他顺利回京,我成了阶下囚。
禾木的公子没杀我,只是想尽了各种法子侮辱我。
若非每每那个时候,都有天边的那只信鸽相陪作伴,我只怕早早就没了性命。
我一步一步爬出那些王帐,爬到谢云的面前,他却没认出我。
指尖不自觉捏住手上的被褥。
谢云端着药,想要喂我,旁边的宋轻衣先他一步接了过来:「你毛毛躁躁的,别伤了沈姑娘。」
我从没见过谢云那般好的脾气,只是低头说着是是,便主动让开。
宋轻衣一边喂着药还一边给我念叨:「沈姑娘,你可千万别喜欢他,要不是我瞧见你晕倒了,让人把你回来医治,他恐怕要直接踏着马蹄过去了。」
闻言,谢云也是羞愧的低着头,面带愧疚,可还和宋轻衣顶着嘴:「谁说的,还不是你想要吃蜜饯糕,我才着急了些。」
谢云挑了挑眉头,拉着我的手:「再说了,安安最喜欢我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亮亮的,里面像是蕴含了千万星辰一样。
就如同曾经他爬上乾清门的大柱,取下最红的花球,对着天下宣告:我谢云此生一定要娶沈安安!
往昔记忆来袭,我一下湿红了眼眶。
宋轻衣端药的手一顿,忙得错开话题:「沈姑娘就住这里吧,我方便照顾你。」
我回绝了她。
谢云还想开口,我便接着下文:「家中父兄会担心,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消息。」
「是我疏忽了,忘了沈姑娘还有家人。」
宋轻衣变了脸色,起身离开。
从她走的那一刻,谢云紧皱的眉头就不曾松开:「安安,轻衣她无父无母,你以后别在她面前说这话。」
说什么?说我父兄也不在了,用自己的悲剧和凄惨去衬托她没有那么可怜,才能让他们满意吗?
我生了气,当即就回了宋府。
到家的时候,我长舒一口气。
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父兄都惊掉了筷子。
阿娘更是抱着我哭泣不停,询问我这些年的遭遇。
我也只是一个劲的哭,什么也不说。
直到看见我那条一瘸一拐的腿的时候,他们不再言语。
那是一种复杂的神情,惋惜、震惊、可怜、怀疑、嫌弃,唯独没有心疼。
我心上涌出惶恐,这个家也不需要我了。
晚上更是证实了。
空无一人的院子静得瘆人,我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用点灯,我也瞧见桌子上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剑。
一个从禾木逃回来的贵女。
纵使完完整整的,也已经脏了。
更何况我还有满身的伤痕。
他们是要用我的命换宋家一个刚烈、清白的名声。
阿娘的哭泣在我耳边尤为的清晰。
她不是高兴我回来了,而是难过我要死了。
可我偏偏不想如他们的愿。
我不想死。
这生的希望是我求了好久才等到的。
第二日见到我,兄长吓了一跳。
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
阿娘眼底也是震惊,没有开口。
父亲直接打碎了碗,指着我开骂:「你不去死,是想要连累我们宋家满门的名声吗!」
我扒拉着碗里饭。
在禾木的这七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不要浪费粮食。
见我吃得着急,父亲深叹一口气,刚要转身。
我便吃干净最后一粒米开口:「我不会辱没宋氏清欲,父亲放心。」
话落的瞬间,我收到的只有凛冽的眼神:「你最好说到做到。」
那一刻,我知道他是起了杀心。
养我育我的至亲要杀了我,而为骨肉相连的兄长却是一言不发。
我不怨他们,只悔自己当初太鲁莽。
为了一腔的爱意,搭上了一辈子。
京中人人都说我回来了,七皇子身边的那个小医女就会失宠。
我也以为是这样的。
谢云日日都来找我。
为给沏茶,给我簪花,替我描画。
可他没了,后面都会跟上一句话。
「宋轻衣那个笨丫头就不会沏茶。」
「安安簪花真好看,那个小医女就不喜欢这个,说是浪费钱,没情趣。」
「安安,我发现你和宋轻衣的嘴有些像,不过她没你好看。」
他句句不喜欢,可句句不离她。
「殿下会娶我吗?」
我问得直白,这是我第一次正经的称呼他。
他愣了一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理所当然的开口:「你可是我的未婚妻,不娶你娶谁。」
空中一直飞旋的鸽子也被情话打动,落在我身边。
「那是你送我的,可它还不会寄信。」
谢云顺势将我揽入怀中,道:「是啊,它若是会,我便能早早去救你了。」
我贪恋这份温柔。
依恋的闻着他好闻的味道,好像仅仅一个怀抱就扯平了我在禾木七年的苦楚。
可谢云却突然推开了我:「再晚些蜜饯糕的铺子要关门了,那个丫头闹着要吃,我答应给她买,安安,我先走了。」
那抹身影跑得极快,像断了线的风筝,我怎么也抓不住。
这一天,是雨季。
豆大的水渍将我心底砸出一个窟窿,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珠,只是一味的抹着脸。
知道谢云的心意,父亲也对我好了脸:「让谢云快点写下婚书,免得夜长梦多。」
我只得乖巧的低头回应。
一来可以将我这个污点打发出去,二来可以攀上皇室宗族。
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我抿唇一言不发。
鸽子盘旋在天边,它还是不会寄信。
后来几日,谢云来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