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绣是这勾栏里最特别的姑娘。
我们反抗,她自愿。
我们期盼自由,她渴望当少帅的姨太太。
我以为她疯了。
她却说:「你们不懂民国的浪漫,我可是从21世纪来的,我肯定能让霸道少帅爱上我。」
原来在未来的人眼里,尸横遍野的火车站,也叫浪漫啊……
「初雪妹妹,又有稀奇事儿了,快下去看看。」
晚秋姐嗤笑着跑进我的房间。
彼时,我正在数大洋。
记得她上回说的稀奇事儿,是两条狗为了争路边的死人肉吃,撕咬起来了,最后两败俱伤,谁也没吃上。
我无奈笑笑:「那这回是猫打起来了?」
晚秋姐摇头,急切地拽我出去:「是妈妈说,有个傻姑娘自愿跑过来,叫咱们下去掌掌眼。」
自愿?
我赶紧放好存钱罐,跟着晚秋姐下了楼。
见到那姑娘的时候,她正在跟妈妈谈条件。
「我先说好,我虽然是自愿来的,但我卖艺不卖身。」
「而且,我还要当头牌。」
她双手叉腰,狂妄得很。
姐妹们都笑得花枝乱颤,我也愣住了。
妈妈猛地拍桌,怒斥道:「不许笑,都闭嘴!」
我本能地颤抖了几下,跟姐妹们一同低下头。
妈妈当初调教我们的时候,一边用烙铁烫,一边用嗓子吼,面目可怖,所以如今,我们只要听到她骂人,就会下意识害怕。
「你想当头牌?」
妈妈皱着眉,上下打量她,吐了口烟雾后,忽然摇摇头。
倒是瞧着她的模样时,眼里又放出了光亮。
此时,二当家吴良凑过去小声说:「只要长得漂亮,其他都可以调教,保管驯得服服帖帖。」
「唔,有理。」
妈妈答应下来,然后乐呵呵地去拿卖身契了。
我见那傻姑娘还沾沾自喜的,内心实在着急,便拜托晚秋姐把吴良支走。
然后,我和几个姐妹都偷偷去劝她。
「妹妹,你与我们不同,我们大多是被爹妈卖到这里的,你既没人逼迫,怎么要走这条路呢?」
「是啊,这脏地方,咋可能卖艺不卖身?妈妈那是骗你呢。」
「你是不是没钱了?这样吧,我们给你凑一笔路费,你回家去吧,好不好?」
我们好言相劝,那姑娘仍旧执迷不悟。
「你们都不懂民国的浪漫,我可是从21世纪来的,才不会信你们的鬼话呢。」
「你们叫我走,其实是嫉妒我吧?」
她嫌弃地甩开我的手,冷哼道:「特别是你啊,梅初雪,你是怕我当了头牌,顾少帅就看不上你了,到时候他娶的姨太太就是我了,对吧?」
我有点懵。
顾霖彦的确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尤其爱买我的夜。
他说,我有纯情女学生的外皮,又有勾栏女子的媚骨,他很感兴趣,但也仅仅是寻欢作乐。
近来刺客闹得凶,他心情不好,也的确提过想多娶一房姨太太来开心开心。
可他家中的妻妾,出身最低的也是从前大清的格格,哪里会娶我们?
莫说是他,所有来这里的男人都没有一个是真心的,连给我们赎身,他们都嫌脏。
这些自知之明,我们可都有。
所以姐妹们都是自己偷偷攒钱,等着哪天能把自己赎出去,可这傻姑娘竟然……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我想再劝劝,妈妈却恰好来了,我们只好赶紧散开。
「姑娘,来打个手印吧。」
她笑眯眯的,宛如慈母。
那姑娘接过契约,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竟得意地笑了。
「你还说她骗我,这白纸黑字不都写着卖艺不卖身吗?」
她当着妈妈和吴良的面,又大声又不屑地对我说:「你想哄我走?我可没那么傻!」
话落,所有姐妹都瞪大双眼,却屏息敛声。
妈妈的脸色瞬间垮下来,那张混着眼睛、鼻子和嘴的面容在我眼里已经变得扭曲了。
当夜,我被她用几十根针扎到痛晕过去。
惨叫声飘出暗无天地的兽笼,又飘回来。
「一个千人骑万人唾的脏东西,也想当活菩萨?」
妈妈呸了一声,丢下鲜血淋漓的针,摔门而去。
我躺在血泊中,艰难蠕动着,眼里满是猩红。
恍然间,我在回忆里看见一盏红灯笼,贴着大大的福字。
那是前年春节时,我爹给我买的。
那时,他还很疼我,甚至供我上学,让我和那些富家子弟一块儿念书。
同学们看我穷,都瞧不起我,但我从不埋怨我爹。
我知道的,我娘死得早,他是靠着一间杂货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
他很爱我。
可这份爱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是从他走进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开始的。
点火后,燃起的白雾一点一点地随风散去,也带走了他仅剩的那点人性。
我简直恨透了那块黑漆漆的东西!
脏了人的手,也蒙蔽了人的眼和心。
我爹卖我的时候还捧着它,跪求妈妈说:「您瞧我这闺女多水灵啊,还读过书呢,能不能多给点?」
他那时已经把杂货铺卖了,后来又将我和家里最后那头猪一起卖了。
那猪,卖了五块大洋。
我,卖了四块大洋……
夜里的风真冷啊,袭过我血肉模糊的伤口。
好疼。
「妹妹,你没事吧?」
趁看门的打手睡了,晚秋姐偷偷来看我,拿着药和馒头。
「这是我从厨房偷来的,快吃吧,我帮你擦药。」
「谢、谢谢晚秋姐。」
我哽咽着吃下凉凉的馒头,心却是暖的。
晚秋姐是我遇到的第二个好人。
第一个是教过我的陆先生。
他从来没有因为贫穷而看不起我,还教我要爱国、男女平等、民主与科学……
可惜啊,在我被卖到这里之前,他就辞职了,自此杳无音信。
但我还记得他教我的人格和自尊。
所以,我刚被卖到这里时,也是会反抗的,一找到机会就跑,可每次都会被妈妈抓回来。
她拿针扎我,用烙铁烫我,拿火筷子抽我……
我彻底折服的那次,是她直接将我钉入棺材,要活埋我,好在有晚秋姐和其他姐妹们合力将我救出来。
其实,钉子刺穿的何止是棺材?
还有我的骨气,和陆先生对我的期盼。
后来,她们就像亲姐姐似地照顾我,劝我活着。
晚秋姐还说,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这个世道总会变好的。
她比我还要乐观,实际上,她自己却比我可怜多了。
晚秋姐是在怀有身孕的那年,被丈夫卖到这里来的。
肚子四个月大的时候被迫接客。
只因为那个客人有特殊癖好,就喜欢有身孕的妇人。
最后胎死腹中,她也差点死在床上。
被救回来时,她认命了。
也劝我认命。
我无奈妥协后,以前的同学更瞧不起我了,说我自甘堕落。
可我不是生来苦命的,也不是自己愿意下贱的,但凡有点办法,谁愿意以色侍人?
但说来也是好笑。
那些唾弃我的男同学,倒是这里的常客。
「对了,妹妹,锦绣那姑娘已经被妈妈带去培训了,你也不必再白费心机劝她了。」
晚秋姐用帕子擦着我额头上的汗。
她心疼地劝我:「她跟我们不一样,她乖巧得很,还求着琴师多教她几首哄男人的曲儿呢,妈妈当她是宝贝,一下都没打过她。」
我悲哀地笑了。
微微的颤动却不小心扯动伤口,又是一阵刺痛。
「锦绣……多好的名字啊。」
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
晚秋姐感慨道:「莫管她了,日后,她会后悔的。」
我伤还没好,又来着月事,妈妈却逼我开始接客。
晚秋姐和其他姐妹们都跪着求她,个个都说愿意替我。
「好啊你们,一个个想造反了是吧?」
妈妈气得让吴良拿鞭子来,将姐妹们吊起来打。
我忍着痛,想从床上爬起来,却不小心摔下来。
「啊!」
「妈妈,不要打……求求你,放过姐姐们。」
我一寸一寸地朝妈妈的方向爬去。
可哭声、哀嚎声和求饶声全都没让妈妈停手。
直到我绝望地喊出那句:「我答应」,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叫人扒了我的衣服,只留一件内衣,又用了恶心的古法子停了我的月事,便送到客人的床上去了。
她数银票时还警告我:「这位可是少帅府新上任的曹副官,他指定要你,那脾气也跟少帅差不多,你可得小心着点伺候。」
「知道了,妈妈。」
话落,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