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一个月,顾璟以为我还在生气。
他将我从正妻贬为妾,杀了我阿爹阿娘,抢走我的孩子,还夺了我的命…
可后来,婢女背着我的尸体,求他让我入土为安时,他却抱着我的尸体痛哭,说要把凶手碎尸万段。
我只觉得可笑。
顾璟,害死我的凶手,不就是你吗?
赵美人怀孕的消息传到长姎宫时,婢女小桑正在修剪一株茶花。
“咔嚓!”
花落了。
这是几年前在边关,顾璟送我的生辰礼。
边关苦寒,像这种名贵的花极其难得,也极难养活。
但顾璟说:“书上说茶花代表的是爱情,姎姎,这是我特意寻来的。”
因为这句话,我一个舞刀弄枪的将门之后每天扎进书堆,找人请教怎么养花。
可这花养了几年都是病怏怏的,今年好不容易开出一朵,还是没留住。
小桑脸色煞白。
“娘娘,凭什么…凭什么啊…”
她满脸疼惜,不知是在心疼这株花,还是在心疼别的。
小桑是自幼跟我长大的婢女,知道我和顾璟的过往,也知道我有多看重这株茶花。
但那是以前了…
现在,我只心疼小桑哭红的眼睛。
我想安慰她别哭了,但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因为我死了。
万蚁噬心,活活疼死的。
可笑的是,我都死了一个月了,顾璟至今不知道。
小桑将那株茶花放到了长姎宫的偏殿,我的所有东西都在那儿。
这是我临死前交代的。
凡是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收到偏殿去,等着派上用场的那天。
其实我的东西并不多,加起来也不过一个小箱子。
将军府被抄后,我拥有的东西都没了,阿爹亲手磨的长枪,阿娘亲手绣的荷包…
剩下的这些,都是和顾璟有关。
小桑锁好偏殿,在额头上绑好孝带,出了长姎宫。
我知道她要去哪儿。
自从我死后,她这一个月每隔三四天就会去找顾璟。
去告诉他,我死了。
可她从来没见到顾璟,因为阖宫都知道长姎宫失了圣宠,几乎成了冷宫。
我跟着小桑来到御花园,和她一起守在树丛里等。
夏季多飞蚊,御花园里也热,但小桑一动不动的盯着某个方向,那样子好像比从前陪我练功时还坚定。
顾璟今日会路过御花园,这是她早就打探好的消息,但不知具体什么时候。
小桑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顾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走来。
“求皇上去见娘娘最后一面吧!”
小桑自幼跟我一起学武,轻松躲开所有人跪到顾璟面前,用哭到嘶哑的声音高喊。
我跟着小桑出来,飘到顾璟面前。
大概是人死了就不会有情绪波动,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平静。
被禁足长姎宫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顾璟。
短短三个月,却是阴阳两隔。
顾璟在我记忆里是个温柔谦逊的少年郎,但我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变成现在这样威严冷峻,手段残忍的模样。
他黑着脸看着小桑,“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聋,也不瞎。他知道小桑口中的“娘娘”指的谁,也知道她头上的孝带代表了什么。
小桑声音嘶哑,“娘娘…薨了。”
我亲眼看到顾璟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就像当初我听到他下旨抄了将军府一样。
那是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庇佑他长大的将军府…
我忽然很好奇,当顾璟看到我的尸体,知道我是为何而死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他刚要迈出去的步伐被江婉拦住了。
江婉是我的死对头。
她是京城内人人称赞的才女,是女子典范,而我柳姎姎则是整日舞刀弄枪,不成体统的反面教材。
一个丞相之女,一个将门之后。从小到大,我俩见面不争上几句好像都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我最讨厌江婉的时候,是她嫁给顾璟当皇后那天。
想想也挺可笑,我把她当死对头这么多年,却连她喜欢我丈夫都不知道。
江婉还是那副我讨厌的样子,柔弱的靠着顾璟。
“璟哥哥,你赶紧让人封锁宫门吧,万一柳姐姐又像上次那样…”
江婉口中的“上次”,是她和顾璟大婚那日。
我不想看到顾璟和别的女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就带着小桑溜出皇宫。
长姎宫的人问我要去哪儿,我随口回了一句:“出去逛逛,有人问就说我找地方上吊去了。”
这话也不知道怎么传的,到了顾璟耳朵里就成我伤心欲绝,寻死去了。
所以顾璟丢下江婉,让她新婚之夜独守空房,陪我在宫外的河边看了一夜星星。
因为这个,江婉记恨了我很久,还抢走了我的孩子…
顾璟果然因为江婉的话停住脚步,脸上的神情多了几分厌烦。
他冷冷的看着小桑,“她要是真死了,就让她死远点,朕没那么多闲心陪她玩。”
我就站在顾璟旁边,一臂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一道深渊。
明明都死了,为什么心口还是会痛呢?
其实,我和顾璟以前不是这样的。
顾璟本是安王独子,安王是先帝的亲弟弟。
因为安王手握重兵,和其他武将关系匪浅,所以被先帝忌惮,活活逼死,最后还安了个病逝的名头。
无依无靠的顾璟成了人人可欺的对象。
第一次遇见他,是我十岁那年。
他被一群人围着殴打,却始终没有哭喊求饶,那凶狠坚毅的眼神我至今都记得。
所以我把他捡回家,成了我的跟班,还带他一起去太学上课。
有我罩着,没人敢再欺负顾璟,因为我打人又凶又狠。
年少的我把顾璟当最信任的人,有些不敢告诉爹娘的话,我都会告诉他。
待我及笄,我们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相爱成亲。
成亲第二年,边关动乱,顾璟主动请缨上战场。
他告诉我:“姎姎,我想挣军功,我想凭自己的实力告诉所有人,我配得上你。”
我知道背后一直有人说他吃软饭,说他是柳家的倒插门。
虽然他表现得谦逊有礼,可他心里还是在意的。
所以我没阻止他,甚至还偷偷跑去边关陪他,在战场上给他生下了予安。
那时的我们会躺在草原看星星,会相拥着谈论未来,他还会隔三差五变着法儿的给我准备礼物。
边关苦寒,他连名贵娇弱的茶花都能为我找来,却还是在后来夺了我原配正妻的名分,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我有时忍不住在想,人怎么会忽然就变呢,和顾璟恩爱的过往,会不会只是我的一场梦?
梦醒了,顾璟从未爱我,而我早就随爹娘一起死了…
大概是被小桑扰了兴致,顾璟转身回了御书房。
江婉没跟上去,只是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回了自己的凤仪殿。
我也盯着顾璟的背影看了许久,跟着江婉走了。
刚到凤仪殿,我就看到一个怀里抱着宣纸,眼眶泛红的男孩。
“母后…”
他抬头看着我的方向,声音委屈颤抖,像是一只手在揪我的心。
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他是不是看到我了。
那是我十月怀胎,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产下的孩子,是我的予安…
但下一刻,江婉穿过我走向予安。
她动作温柔的擦掉他的眼泪,慈爱得就像他的亲生母亲。
予安看着她的眼神也很依赖,比以前看我时还要依赖。
“母后,我新写了一副字,想给娘亲看看。”
我心里像是没什么击中,颤了颤。
予安他…
江婉遣退所有人,带着予安进了内房。
我也跟着进去,看着江婉打开一间密室。
密室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旁摆着一把香,桌子正中间摆着两个牌位。
其中一个牌位写着:“柳氏姎姎之灵位”
没想到啊,在我死后给我立牌位的,竟然是江婉这个死丫头。
她甚至还知道没给我冠以顾璟的姓。
予安对着牌位上香磕头,随后拿出抱在怀里的宣纸,“娘亲,这是予安新练的字,您看予安可有进步?”
他展开宣纸,慢慢将其点燃放进火盆,絮絮叨叨念着自己的近况。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孩子话这么多。
火盆里原本就有一些烧过的痕迹,应该是予安以前写过的字。
可我从来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予安心里从没怨恨我。
明明当初我亲自把他送走,让他永远不要再回长姎宫时,他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
是江婉,是她把予安教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