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大江流
我中了“煎人寿”。
一种冷冰冰带着落雪气息的毒。
正如我丈夫凌霄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
这种毒，我前世在一本书中见过。
那本书里，也有一个名为“凌霄”的配角，是女主的深情男二。
我中了“煎人寿”。
时日无多。
把脉的老先生频频摇头，欲言又止。
我头一次听说有这种毒，如冰雪落月，时光逝水，来煎人寿。
如今毒已深入骨髓，我的身子骨会越来越差，到吐血之时，便只有一个月寿命了。
我不明白我为何会中这般稀奇的毒。
若说是后宅争斗，这不可能。
青梅竹马的丈夫有才华有官身，稳重自持、年轻貌美、功成名就、体贴入微，待我温柔如水，他既不纳妾、也不会与我争吵。
后院干净到只有我一人。
若说是娘家牵扯，也不应当。
这一世的父母最重规矩，母亲把后院管得滴水不漏，身边好几个嬷嬷精通医理，哪怕每日饭菜调料有一丝变化，她都是了若指掌的。
这种腌臜事，母亲决不允许发生在她精心教养的嫡女身上。
我想了很久，只觉得这毒的名字有些熟悉，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还是没想起来。
从小伴我到大的小莲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我却没什么实感。
恍恍惚惚地想起凌霄。
嫁给他时，他刚得了当朝最年轻小三元的美誉，加之十几年诗书浸染的君子风度、如凌霄花一般俊美到艳丽的脸，令无数贵女心折。
无数媒人踏破门槛，他却主动上门向我提亲。
我父母欣然应之。
为了不坏了娘家的名声、不负夫家的看重，大婚前，我寅时起子时睡，学规矩了半个月。
婚后三年我兢兢业业掌管中馈不曾懈怠，才逐渐有了贤良淑德的名声。
婚后他也没变，仍然待我很好，每晚准点回家，他今天还答应为我带西市的奶酪雪酥，一种口感像芝士冰淇淋的甜点，因着我喜欢，凌霄会派人提前排好队再亲自为我带回来。
这些事迹，令不少适婚贵女都嫉妒得辗转反侧，一有宴会便见缝插针地给我使绊子。
真是甜蜜的烦恼。
我想着要跟他提到这个糟糕的消息，就愁得叹气。
但我叹气早了。
他今晚没有准时回来。
我手中边绣着一件单衣上的凌霄花，边担忧着他突然的晚归。
凌霄很喜欢我绣的凌霄花。
他内衬单衣荷包上的刺绣，我从未假手他人，每一件上的花朵构图，都不一样。
他说花开红火，却过于明艳，太张扬了些，于是我习惯于绣在角落，用暗银线收边，辅以卷云绣纹，好看又不失稳重，他从此再不肯穿其他单衣。
我绣完了四朵。
打算看看星空在门口等他。
这样他一回来，便能看见我为他点在门口的灯盏。
是我精心挑选的暖黄光。
灯油添了又添。
怎么都比不上星光。
一整晚观察下来，我发现古代的星星确实很亮。
比我点的灯光亮多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凌霄夜宿“云香阁”。
与他同宿一夜者，名为高江凌。
高江凌。
高江凌？
原来……是穿书。
这么多年，我竟半点不曾发觉。
“云香阁”是官办教坊司。
《江凌天下》中，“江凌火烧云香阁”这段剧情，我记忆犹新。
高江凌是我前世看的大女主爽文中最喜欢也最羡慕的一个女主。
她虽非穿越者，但思想却远超时代，生在武将世家，一生不求名利、不拘闺阁，探案侦查搅动风云，活得敢爱敢恨又潇洒肆意。
作者给了女主全方位的增强，包括美艳张扬的绝色容貌、聪慧敏锐的顶级智商、举世难敌的高强武艺。
其中，尤其女主的武功和洒脱，简直是我梦想中仗剑走天涯的样子。
可前世的我总要懂事，今世的我又总要端庄。
即使名字里都有带着“水”的意思，我和女主也完全不同。
跟似乎被规训彻底的我比起来，她更像那个穿越者。
家里出了事被抄家，女主可以夜探辛密并以此为筹码逃离教坊司还救出亲人，从绝境挣出一线生机。
而我就做不到。
我甚至救不了我的贴身侍女小莲。
虽是从小托生，但穿越记忆刚刚浮现的十岁那年，抵抗封建规训的气魄还未张扬两天，就在母亲的罚跪祠堂、抄经七日、刑惩小莲三部曲中，逐渐偃旗息鼓。
我头一次亲眼看着肉被打烂成血糊糊的样子。
像一团湿泥。
我沉默着抄了七天经书，吐了七天，哭了七天，夜夜无眠。
好在受我牵连的小莲命硬，躺了三个月硬生生挺了过来。
从此我再没出格过一分一毫。
成为娘亲口中人人夸耀的好女儿。
也再也没哭过。
在这个时代如此突出的女主一下子把我拉回早以遗忘的前世，也突然想起了这些刻意遗忘糟心往事。
《江凌天下》中，简直像一场幻梦，不是这个时代可以发生的故事。
一系列展现女主智慧、勇气的精彩斗争，富贵闲人安王对女主的拳拳真情，没有一个像我生活中的真实。
那个不但以假死药救女主脱身、帮忙查明其家里被诬陷的证据，后期还为了女主清君侧、夺皇位，几年后又为了女主禅让皇位、抛下一切富贵荣华归隐山林，在江山事业与女主中永远坚定选择女主的安王恋爱脑。
更是比话本还假。
真割裂啊。
我笑得不再端庄。
我知道“煎人寿”在哪里看见过了。
那篇文中，凌霄则是一个父母双亡、妻子病弱将死的美强惨男二，貌美又才华横溢，吸引了很多读者粉丝。
可惜这是一篇1V1双C文，有过妻子的他只能是个深情男配，从头到尾都是为女主付出不求回报的工具人。
他的妻子是他不能成为男主的污点。
而他的之所以超越女主救下的忠犬影卫，担起男二的位置，不仅是凌霄和安王交好、不仅是他小三元的才华、不仅是他艳丽逼人的美貌。
更是他南越国亡国太子的高贵身份。
那个以巫毒著名，尤其以“煎人寿”著名的南越国。
小莲小心翼翼地劝我先歇会，别等了。
我说，我再等等。
我不是想见他。
我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凌霄回来了。
带着高江凌。
就像梦中的人有了具体的样子，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
她作男子打扮，一双凤眼明媚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看着她劲瘦的小蛮腰，只能想到自己肚子上的软肉和“姐姐杀我”。
我眼中压根没有了凌霄。
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我。
前世的我一样生在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家庭，我好像永远要努力踮起脚尖，达成父母的期待，否则便会听到无休止的争吵、以及我是白眼狼、废物、是个什么人的指控。
我很害怕这些。
我永远在努力，努力得恍恍惚惚。
考上好高中、好大学、再考上研究生，也没有止歇。
我很累，但从不敢停。
没想到，换了一个世界，竟然也一如始终。
高江凌才是我最想成为的一种人。
她简直像是天生为解决困难而生的，一生信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失败和挫折从不会打倒她，哪怕是天大的事，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那种敢于面对现实一切艰难险阻的大胆聪慧，突破一切挑战绝境的理想信念，我梦寐以求。
我突然就懂了凌霄明明是受安王所托，在后面照顾着照顾着却真的动心了的原因。
我和凌霄是同一种人，最会被高江凌这种性格吸引。
她见过礼，便利落转身，随管家去了西边宅院。
小莲急急跟上去，估计想打探情报。
只留我和凌霄。
时光和空间都凝固住在了这小小的四方宅院。
下意识的，我忘了我原本想说的话。
凌霄看起来也不太想说话。
他一向如此严肃高冷、傲骨天然。
青梅竹马十余年相识、三年事事操办，他对我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在我面前，从不失态。
可我明明记得，《江凌天下》中，男二以偏执病娇、邪魅一笑出圈。
我想象不出来他邪魅一笑的样子。
就像我之前也想象不到，当初他风姿凛然、温柔矜贵地说爱我，说得那么真，居然是演的。
这个人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