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了毒,大夫说我活不过半年。
在这最后的光景里,我反而与那位貌合神离的夫君日益亲密。
他似乎也渐渐爱上了我。
可下毒之人,就是他啊。
深夜我再一次胸腔剧痛咳出了血来,惊醒了身边的陆玄之。
他起身,帮我换了已经备好的干净衣裳,本不善医理的他娴熟的捏着银针扎在我身体的穴位上暂缓疼痛,接着蹲在床边已经架好的药炉旁点火温药。
「夜夜都要吵得你睡不好觉,不然我们还是分床睡吧。」我这会儿好了许多,便微侧过头看他。
他小心仔细地盯着药炉,边陪我说着话:「没有你在身侧我睡不着。」
「有我在你睡不好啊。」我浅浅一笑,看他一身肌肉结实的健硕身体,外面的人定是想不到誉满京都的年轻将军,竟是个半夜爬起来给自己病恹恹妻子温药的痴情种子。
这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不等屋内人说话,房门便被人推开。
一身婢女打扮的云漫漫施施然进了来。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虽是婢女的打扮,但她戴着的一对红翡翠滴珠耳环和发间的珊瑚珠凤头碧玉钗,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将军,我来帮夫人熬药吧。」云漫漫轻声细语的对陆玄之说,饱含着爱与怜。
陆玄之看见我的表情不怎么好,便回她:「不必了,你回去歇着吧。」
云漫漫的脸上挂着我见犹怜的失落,她仍是乖巧的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我看陆玄之面上闪过的不忍,对他说:「你去瞧瞧她吧,别又跑到哪里去哭鼻子了。」
「茯苓,你是世间最好的女子。」他对我说这话时,眼中是真心的爱意和赞许,但下一刻他还是起身随着云漫漫而去了。
我独自下床走到药炉旁,已经闻到了一股糊味。
这药娇贵得很,一会儿没盯住就容易煮得糊了,根本喝不了。
一如我的人生,娘家败落,靠着将军之妻的身份才没有被家族牵连。
他当初庇护我,在坊间落了个重情爱妻的好名声。背地里却由着云漫漫,污蔑我和男子通奸,甚至害死了自小照顾我的嬷嬷。
云漫漫想让我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可陆玄之,却是那个让我死的人。
陆玄之彻夜未归。
不过一大早他还是例行来喂我喝药。
「茯苓,喝了药就不会那么痛,病才会好。」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我。
我皱着眉喝下那一碗毒药。
一年前嬷嬷泡烂的尸体从府邸的池子里飘起,下人们躲在旁捂着鼻子一阵干呕,我却趴在她的尸体上哭得声嘶力竭。
那时我家中刚遭变故,爹娘死在大牢内,家中族人皆被发配疆外。
嬷嬷是我唯一的家人,她总用胖胖的手拍着我。
「茯苓别哭,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咱们赵家的香火就能延续下去。」
「嬷嬷给你做莲叶羹,吃了甜甜的莲叶羹,这日子就没那么苦了。」
我在池边搂着一具尸体哭到昏迷过去,是陆玄之将我抱了回去。
等我醒过来,他正守在我身边。
「我没有家人了。」我哑着嗓子对他说道,嫁来陆府已有几年,陆玄之常年征战在外我们聚少离多,并没有什么感情,可他对我一向以夫妻之礼相待。
「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陆玄之是个武夫,从来对人冷着脸,他安慰人也只是这么笨拙的两句,还带了些将军的威严。
我还是生了一场大病。
陆玄之找了京都最好的大夫给我瞧身体,买了无数名贵的药。
可惜用的药材越来越昂贵,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大夫说我积郁成疾,需要慢慢调理。
我爹还活着时收了一名年轻门生是懂医术的,他听闻我一病不起便登门陆家来探望。这才发觉了我的药里下了毒,而且是一种慢性的毒。
「小姐,日后万万不得再喝这药了。」年轻门生皱紧了眉,「虽是慢性的毒,但毒性却烈得很。我医术有限,一时没办法找到解毒之法。」
为了救我的命,这位年轻门生便一直在寻找解毒的方法,给我开了一副又一副的药方,每月定期来复诊,可依然没有起色。
直到云漫漫看出端倪,给年轻门生下了春药想要污蔑我与他私通。
年轻门生被人五花大绑跪在院内,他露出手臂上数条刀割过的血痕,那是他为了克制自己毒发使了极端的方法。
陆玄之终究还是放过了他,可再也不准予他和我再见面。
后来云漫漫跟我说,这件事还是被传了出去,那些百姓最爱听信这些风言风语。背地里戳人脊梁骨,当面也要泼冷水说风凉话,年轻门生受不住人言可畏,在家悬梁自尽了。
云漫漫面色红润,一双像葡萄般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充斥着得意:「陆哥哥知道给那年轻门生下了春药的人是我,可他没责备我。他只对我说,你命不久矣,让你死也死得体面些。」
我又开始喝陆玄之每日送来的毒药,因为没有人会来救我了。
想来我过去这须臾数年,身边的人竟无一好下场。
眼底不自觉有些酸胀,药也喝完了。
陆玄之看出我红了眼眶,上前笨拙得拭去了我眼角的湿润。
「是药苦吗?」
我摇头。
「还是哪里痛?」
我亦是摇头。
他皱了皱眉,似乎在认真思索其他的可能性,忽然恍然大悟。
「我昨夜没在漫漫那里留宿,与她争执生了一肚子气。回来时看房内熄了灯,怕惊扰到睡熟的你,就在书房一个人读书到天亮。」他说着说着,还委屈了起来。
「你竟会读书?」我侧目。
「虽然我是一介武夫,但只要我有心想学,舞文弄墨之事难不倒我。」他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
我与他之前拌过一次嘴,起因只是件我已经记不起是什么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说他是脑子里空空的莽夫,肚子里半点墨水都没有。
他第二天便买了许多书籍摆在架子上,和他那些刀枪剑戟并排放在一起。
看着他少年意气的脸庞,我的幸与不幸都与他有关,心中爱和恨交织在一起,我偏想要他也跟着难过。
「可惜我没有那么久的时光等你成为一名学富五车的大文豪了。」我淡淡的说着风凉话。
果然,陆玄之那张朗朗星眸瞬间盈满了苦楚。
「茯苓,你一定会好的。」他抓着我的手,坚定又悔恨。
转眼入秋了,算算日子,我大抵会死在寒冬腊月。
到时白雪覆盖在我的尸体上,想想竟也很美。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给陆玄之,他不轻不重的敲了敲我的脑袋:「不许你说这种话。」
这时我正坐在一旁磨墨,边拖着下巴看陆玄之练字。
不怕将军杀人,就怕将军舞文弄墨,还真是一点天赋都没有。
陆玄之在纸上写了我们二人的名字。
赵茯苓。陆玄之。
「过几日我要陪圣上去庙里祈福,到时我也在菩萨前挂上我们的名字,让他保佑我们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他说到此时脸庞微微一红。
陆玄之的皮肤底子不错,从前在外征战脸晒得像是快黑炭,现下在府上养了一年多,竟隐隐有了些白嫩。
「你别给菩萨出难题了,还是祈愿和云漫漫永结同心吧。」我话说到一半,正看见云漫漫端着几碟陆玄之最爱的糕点走到门边,后半句便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
陆玄之背对着门口,因此不知道她进来了。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自是要与你永结同心。」他这话何尝又不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呢。
瓷盘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一并打碎了陆玄之的深情。
云漫漫掩面离去,陆玄之下意识的迈步想去追,可他身子却一动未动。
「不去追吗?」我歪着头问他。
陆玄之摇了摇头:「我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离开了。」
我微微一怔,心中百转千回的滋味。
这句话我等了太久,他又说得太迟。
三年前,我还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世家的掌上明珠。
陆玄之已故的娘亲与我娘是年幼时的学伴亦是好友,两家便定了娃娃亲。
少年将军与富家千金,听上去就是一段般配的姻缘。
他来提亲时我远远瞧过他的长相,剑眉星目的翩翩少年,浑身透着英气,不似那些文绉绉的书呆子,便欣然接受这一桩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