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春年,二月二,我和孟祈再一次城门相遇。
彼时,花轿碰棺椁,我乃新嫁娘,他终成枯骨。
轻风细雨掀起鲜红的轿帘,我摸着身侧的小豆丁。
心下致歉「阿祈,我要带着你儿子嫁旁人了。」
誓以红妆做铁甲,仇怨得报,尚且休。
我是世代镇守玉关外朔北荆家的第一大巾帼英雄——荆砚。
没有官帖,自封成名。
九岁时,蛮子侵扰边境,阿爹和小弟围困城外,我瞒着阿娘带着一队亲卫潜逃出去,一把火将敌军粮仓烧个干净。
阿爹趁机反扑,此战之胜势如破竹,我这荆家嫡女的名声便打响出去,还顺手为自己找回个娇俏童养夫。
孟祈是父亲已逝好友孟仲因战乱走失的遗孤,敌营里几个外蛮联合起来欺压他,半大小子被压在草地上揍得嘴角冒血也不曾讨饶一声,我便顺手将他带了回来。
边境生活单调,他虽年长我一岁,身形却比我阿弟还要单薄,养胖孟祈成了我的一大乐趣。
几年一过,儿郎身量抽长,夫子口中聪慧敏捷的人从我变成他,就连阿爹这样古板的人也对他赞不绝口,凭着战场上挣得的军功稳做小副将。
我不服输的较着劲,打算在训马日那天同他一较高下。
不想这匹野马半途发狂,我自诩马技娴熟却也吓出一身冷汗,最后是孟祈不要命的冲到马匹前手起刀落,抱着我从坡顶滚下。
我让他拥在怀中好生护着,睁眼便是他茶褐色带着关切的瞳仁,肿怔间天地中便只见彼此。
荆家长者带着军中弟兄们赶来,看到的就是我和孟祈搂搂抱抱的场面,有起哄嬉闹者高喊「小姐下手够快,这就扑倒阿祈,我们可等着喜酒哩!」
边境民风开放,阿爹阿娘不舍我远嫁,早有意撮合我同孟祈,只等及笈礼这日便广而告之,这事在荆家军中已成心照不宣的定局。
我曾私下问过孟祈入赘荆家可觉折辱,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将头摇成拨浪鼓,义正言辞「是孟祈三生之幸!」
日思夜盼,及笈礼那日等来的却是一纸从上京传来的赐婚圣旨。
芝兰玉树的三皇子季北尧一人面对众多面色铁青的军中粗汉。
面色平淡笑得肆意「荆将军,本王等着你接旨呢……」
君有命岂敢不从,纵然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好在事有转机,这位观察入微的新晋北疆定安王似心有所属,嫁娶之事一再推迟。
多日相处共事,他同我以结义兄妹相称。
阿爹举朔北全力,连同宫中贵妃里应外合。
这位在边境苦守三年的皇子,如今打马御街,步入金銮殿坐上了那把龙椅。
天下初定,贺新圣之喜,我也满心欢喜的静待那旨婚书作废改立。
等来等去,只等到宫中内侍接我前往内宫的消息。
在我不曾闹到朝堂前,他就差教习宫人传话「小妹安心,朕怜惜你幼年无教习先生,遂此行。」
原是如此么,不等我有下一步动作。
新帝后宫唯一的美人江婉柔便先召见我。
她身着浮光锦,杏眼桃腮,妩媚又端庄,不愧是独得恩宠的女人。
见礼后,我主动招呼「美人安好。」
她正襟危坐「不必多礼」
我便随意跌坐在左侧座上,这粗狂的动作似乎冒犯到她,紧皱眉头浮现一丝不悦。
也是,上京的人一向自视甚高,瞧不上我这偏远来的,连阿爹也不免让那堆文官在私底下挤兑白字狂夫。
我渐失耐性,这上京无趣得紧,神思飘到我和孟祈并肩作战,载歌载舞在草原撒欢的日子。
哦!孟祈该快到上京了,大军回朝他被安排在后做善尾事宜,阿爹和我们先他一步,在心中默数他几时才能来?
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咧嘴笑起来,江婉柔轻扫我一眼,忸怩怪异,手中捏着的罗帕搓成一团。
「圣上长情,早年便听闻先帝赐下一桩良缘,日后荆小姐入主中宫,这后宫也能热闹些,还望来日多加关照。」
这话说的酸不溜秋,谁稀罕共侍一夫。
阿爹阿娘将我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可不是让我困于内宅做那争风吃醋的无聊小事。
荆家女当配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唯孟祈一人也。
他,季北尧,我不稀罕!
今日谈话多为试探之意,为了减少麻烦。
我起身屈礼,姿态谦卑「美人说笑了,谁不知美人才是圣上心意相通之人,荆家不过小小兵卒,企敢妄图高位,日后若有吩咐,招呼一声便是。」
语闭,身后珠帘响动,原是只雪白猫儿。
回了荆家在城中的旧宅。
还未迈进门内就听到孟祈爽朗的笑声,惹得爹娘也开怀不已,一室其乐融融。
这些年我们早已情同一家。
我走进去笑问「何事这般高兴?」
孟祈拉住我,一翻打量下捏捏我的脸,佯怒「瘦了!」
「圣上已允荆家重返朔北,继续镇守边境,眼下挽留同邀共贺除夕,一等开年我们再行出发。」
「我特地请命,这大半年去宫庭当职,省得你被人欺负。」
这消息来得突然,着实让我吃了一剂定心丸,眼看这风平浪静的一切,许是我太过草木皆兵。
今日休职,我同孟祈出城散心,城郊小道上涌现大批流民。
尚在襁褓中十月大小的婴儿险些命丧这支队伍脚下,孟祈见此着实不忍,我知他难免想起儿时遭遇。
下马将那孩子抱进怀里,握着他的手道「往后我做他阿娘,你便是他阿爹。」
这孩子惹人心疼,许是先天不足,难受时只小声哼哼唧唧,不像那些中气足的,可放声大哭。孟祈抱着他晃晃悠悠,才消停些,将养月余终于长开。
我们为他取了个爱称叫糖豆宝儿,大名悦齐,期盼他此生甜美如蜜糖,莫受颠沛流离之苦。
看着孩子能开口咿咿呀呀叫唤阿爹阿娘,我和孟祈也忍不住双目含泪,着实是体会到一次为人父母的不易。
除夕前夜,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南荒水匪猖獗,皇帝命孟祈带兵剿匪。
手书一封,得胜之日便将我赐婚于他。
这恩赏对孟祈极致诱惑,我至今冠着天子女人的名头,婚事一拖再拖,当年季北尧就以此将阿爹收编麾下,如今又故技重施驱使孟祈。
只因对我之爱生生成了拿捏他们的命门。
我抱着糖豆在城门外目送他离开。
烈风吹得紧,车马行得急,不过一会我便只能登上城楼眺望,着实想不通才一眨眼人就比做星点小,大概是离得太远了吧。
「荆砚,你和糖豆等我回来,回来给我一个家!」
风霜太过迷眼,我只记得,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眉眼带笑,整个人满是坚定。
除夕宴上,我牵挂孟祈,只想早些回去同他通信。
只饮了一杯茶水,周遭纷扰就闹得我头晕,有阿爹他们在此,我就悄悄退下提前离开。
回程的路上,似有人潜随,我假装昏厥,他近身前来时查看反被我擒拿,拾起路边石子就往他额上砸,砸得窟窿泱泱冒血。
那人恼羞成怒从怀中撒出一把粉沫,弥留之际,有另一人从狭长宫道上走来。
步履轻快,低声笑骂「单用你这些小伎俩,怎是她的对手?」
还有同伙?皇宫果真与我犯冲。
季北尧囚禁了我,将荆家一家老小下了大狱。
罪名是涉嫌同朔北外蛮勾结,只因在阿爹书房搜出一本蛮文书籍。
实乃无稽之谈,他支开孟祈和荆家军,这出调虎离山可谓狠辣。
绝食数日,我终于等来了季北尧。
他提着食盒,坐在床榻边亲自喂我小食,行动温柔「听说小砚想见我,是何要事?」
小砚?这狗杂碎也配这样叫我。
看着这言笑晏晏的嘴脸,我忍住满身暴戾,指甲抵进皮肉的痛感让我稍加清醒。
一室浓香搅得我肠胃痉挛,撇过头去。
我冷冷开口「你想将荆家如何?」
闻言,他将膳食放在一旁,抬手给我理了下额发「朕自是信任荆家,所以顶着压力并未用刑,可众口难调时间有限,小砚聪颖,你说这该做何解?」
他手捻发尾「二月二,乃双春日,宜嫁娶,钦天监上启大吉,朕等你消息。」
温和的眼眸退下绝妙伪装,从中窜出一条饿狼,向我扑来。
我低笑出声,原来他存了这样的心思,荆家和我,他一个也不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