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权倾朝野的奸相,我是奸相的女儿。
但我爱着的那人如山间白雪,瑶林琼树。
我一直知道,他从不是什么叛国佞臣,加之于他卫氏满门的累累罪名,不过是我父亲为了手中权柄的网罗编织。
我是罪人的女儿,我与他之间隔着卫氏的累累白骨,再无可能了。
我生在咸宁三年的夏日,那年我父亲外任期满回京任职,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汴京城内秀湖的莲花开的正盛,接天映日,绵延十里。父亲为我取名为阿莲,取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君子爱莲之意。
我不明白,他曾这样一字一句地教我颂读周先生的《爱莲说》,告诉我君子爱莲、文人自有风骨。
但后来他成了朝野内外皆知的奸相。
“小姐,马车已经备好,大公子已在府门外等着了。”小雨唤我道。
小雨是我的贴身婢女,从小伴我长大。
我收回思绪,理了理衣衫,“走吧。”
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今日成国公夫人在国公府中举办赏花宴,遍邀汴京名门前去赏花。
“兄长。”我低身福了福,兄长李竹长身玉立,眉目疏朗。我兄妹二人都长相肖父,父亲当年是官家钦点的探花郎,姿容无双。
兄长已经中榜,授了翰林院编修的清贵之职。今日休沐,与我一同前去成国公府赴宴。
成国公府今日宾客如云,国公夫人素爱交游,时常筹办些花会雅集。
我一进到后花园,就被一众官家小姐们团团围住,自父亲升任右相,每逢宴会我便应接不暇。
“李小姐今日穿的这件浮云锦可是珍宝阁前些日子新到的,日光下看上去真是流光溢彩,真真是衬得李小姐肤若凝脂。”
“是啊是啊,这浮云锦一匹便价值千金,我求了母亲好久她都不答应给我买,还是右相疼莲姐姐。”
“你们懂什么,阿莲头上的这支白玉簪才是千金难求,通体纯白无瑕,听闻是霍小侯爷亲自从越州带回来的。”
“莲姐姐真是好福气,霍小侯爷与莲姐姐青梅竹马,对莲姐姐又一往情深,真是羡煞我等了。”
我微微一笑,正欲开口说话,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一往情深,李大小姐如今另觅佳婿,真是春风得意啊。”沈梦月从花园的转角处走出,轻笑一声。
沈梦月为左相之女,朝堂上左右二相不合由来已久,我与沈梦月年龄相仿,便也时常被人拿来比较。
我虽无意与她一较高下,但她近来总不肯与我安生相处。
“多谢沈小姐谬赞了。”我不置可否,敷衍她一句便想转身离开。
沈梦月却不想放我走,继续道:“说到青梅竹马,真正与李小姐青梅竹马的恐怕另有其人吧?怎么,李小姐早已忘了旧人了?”
“沈小姐还是谨言慎行吧。”我笑得淡淡的。
“谨言慎行?李莲,这天底下又有何人比得了你谨言慎行、明哲保身?当初卫氏覆灭,卫凛哥哥尚在囹圄你便与他退婚,转头与霍小侯爷订下婚约,当真是……薄情寡义。”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道。
卫氏!
众人耳边如响惊雷。
卫氏是曾经誉满天下的江左氏族,卫氏家主曾两度入朝拜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一时风光无两。一朝被人揭发通敌叛国,人证物证俱在,官家盛怒,卫氏满门覆灭。
而揭发卫氏通敌叛国之人,正是当今李相。
李相与卫氏家主有同榜之谊,曾经相交甚深,在朝堂上同声应气,又有夜雨对床、秉烛夜游的美谈。
卫氏家主为儿子卫凛与李相之女李莲约为姻亲,二人青梅竹马,为一时佳话。
但正是这与卫氏家主相交甚深的李相,举证了卫氏通敌叛国,当时朝野哗然。
李相凭借着这次举证,被官家盛赞大义,一步一步成为官家心腹,当红得令。
之后李莲再与霍小侯爷订立婚约,时过境迁,曾经她与卫凛的这段往事也渐渐不被人提起。
数年来朝野上下对卫氏都讳莫如深,如今被沈梦月乍一提起,众人面上俱是惊疑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借口离开。
“阿莲说的没错,沈小姐还是慎言的好。”一道声音冷冷的从众人身后传来,众人转身向后看去,竟是霍小侯爷。
“卫氏通敌叛国,罪无可赦,此案乃是官家亲断,沈小姐如今这番言语是在替卫氏抱不平吗?不知是沈小姐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沈相的意思呢?”霍小侯爷继续说道。
替卫氏抱不平,便是与官家作对,当然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你!”沈梦月被噎住了,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众人见此也不好再待下去,纷纷借口离开,转眼回廊处只剩下了我、霍小侯爷,还有跟着我的小雨。
“霍宁,你又何必生气,她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在卫氏覆灭之际确是我主动退婚,是我薄情寡义。”我浅浅地冲他笑了笑。
他突然伸手用力握住我的双肩,神色莫名:“阿莲,不要这么说自己,你我都知道这其间诸多事由。我说过过去如何我不在乎,我只要将来与你白头到老。”
我用力挣脱开了他的禁锢,蹙眉道:“别碰我。”
小雨赶紧将我护到身后,“霍小侯爷,你与我家小姐虽已有婚约,但终究并未成婚,如此行为怕是不妥。”
霍宁看向我,“对不起阿莲,是我莽撞了。”
“我们走吧小雨。”
走过一段路后,我回身望去,看到霍宁还站在原处望着我,心下顿感一阵烦躁。
“小雨,你差人去找兄长,就说我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了。”
“霍小侯爷差人送来了一提盒八味阁的点心,有小姐最爱的芙蓉糕和茉莉酥,小姐要尝一尝吗?”小雨提着一个食盒进来问到。
“我吃不下,你拿下去给大家分着吃了吧。”
又是霍宁。
我继续躺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地理杂记。
过了一会,小雨又进来道:“相爷回府了,请小姐去书房一趟。”
我翻书的手一顿,“知道了。”
“父亲。”我走进书房,看见父亲正站在桌前临摹一份书帖,他的眼角虽已有皱纹,但仍可想见他年轻时的风采。
见我进来他并未停笔,边写边问我道:“听闻今日在成国公府,沈相的千金言语间对你多有冒犯?”
“闺阁女儿间口头的玩笑罢了,不值得父亲您挂怀。”
“玩笑?”他把手头的毛笔向桌旁一掷,“都提及卫氏了,如何还能算玩笑!”
过了会他又缓和着语气说道:“阿莲,为父知道你与卫凛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只是卫氏罪孽深重,当初你能主动提出退婚,为父甚是欣慰。”
我抬头直视他的双眸,“父亲,女儿只问您一句,卫氏是否真地通敌叛国?”
“是。”他的语气很平静。
“女儿知道了。”我极力想露出一点笑容,却觉得我的嘴角僵住。
那年我站在书房门外,亲耳听见他与门客商量着如何伪造证据,如何构陷卫氏。
当初一心想整肃朝纲、澄清天下的探花郎,一步一步被污浊,为了权柄可以诬陷挚友、残害同门,成了如今大权在手的奸相。
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见我神色不对,拍了拍我的背道:“阿莲,霍宁是个好孩子,他会对你好的,忘了过去,以后与他好好过日子吧。”
“今日叫你前来,还另有一事。你与霍宁的婚期订在明年三月,你叔母昨日来信说想接你去云州暂住,待到来年二月再送你返京成婚,不知你是否愿意?”他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递给我。
叔母极疼我,自我六岁那年母亲病故后,叔母便悉心抚育我长大。
去年二叔被调任为云州太守,叔母便跟着他前去云州赴任。
能去云州暂住,远离京城纷扰,对我来说当然再好不过。
“女儿愿意。”我低低地答道。
近来多雨,马车行进不快,在淅淅沥沥地雨中走了半月余,才终于到达了云州。
堂兄李松在云州城门外迎接我,他今年十八岁,如今在云州军中历练。李松笑着说道:“阿莲妹妹终于到了,父亲母亲念叨了你好久,日日让我来此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