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神女,遇到了向我求长生的少年。
他说会永远侍奉在我身侧,我应允了。
但他看向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神女怜悯众生,为何不能怜悯我?”
少年说这话时,贴伏云杪在身侧,一改往日乖顺温和的模样,气息吞吐间柔意绵绵,仰头看向她的眸光似含秋水,点点水色潋滟明亮,衬得他本就姣好的容貌愈发勾人心魂。
云杪却不为所动,两弯秀眉轻蹙,很快又舒展开来。
“你想好了?确定要如此?”她目光复杂地对上少年盈盈双眸,不忘送予他最后的忠告。
“凡人寿命不可随意更改,若我予你长生不老,命簿上自会划去你姓名,你虽得长生不老,却再不入六道轮回。”
“你肉体凡胎,亦无法术傍身,一旦遭遇不测,死后不能投胎转世,世上便再无你这个人了。”
云杪是受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山神,受此间香火侍奉故停留于此庇佑一方百姓。春去秋来百年,她虽不解但也知晓凡世之人多追逐名利,有了名利又渴望权贵,得了权贵仍不满者便掏空了心思去求长生不老。
既是世人多求,那宋槐有这样的心愿,她并无奇怪。只是还是要将其中利害和他说清楚了,免得往后他心生悔意怨起她来。
“槐不求来世,只愿此生长长久久侍奉神女左右,”名叫宋槐的少年双手虚虚捧着云杪的右手,眼神坚定,“唯此心愿,望您应允。”
云杪不再说话,将右手翻覆掌心朝上,食指凝聚起一道淡青色灵光,再一眨眼,灵光消散,她的食指指腹上凝了一滴珍珠般大小的血。
宋槐已然闭上双眼,她迟疑片刻,抬手轻轻将指腹点在他的唇上。
他薄唇微启,鲜红的血珠便贴着柔软的唇瓣滚入口中。
这是神女之血,食后便能脱离人间命簿,与神女同寿。
兴许是天地灵气滋养的原因,云杪的血并没有铁锈一样的腥味,而是一股清新淡然的味道在他口齿中弥漫,宋槐面露餍足。
此后,他不必担忧在云杪面前容颜苍黄垂垂老去,他可数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地陪伴于她身侧。
只要他活着,万物万事不能将这份羁绊切断。
云杪正欲收回手,不想指腹忽落入一处湿软,竟是宋槐将她指尖含进了口中!
温暖湿润的舌尖舔舐过她指腹,细细痒痒的触觉经由手指如狂风暴雨骤然间在她心头肆虐。
她神色震撼,那人却是朝她眨了眨眼,眸中几番晦暗,竟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紫竹山上的猫猫狗狗兔子狐狸,幼时也有喜欢卷着小舌舔舐云杪手背的,但它们懵懂无知,亦是其习性所使。
不管怎样,绝对是与今日宋槐这一行为带给她的感觉大大不同的!
他今日所作所为包括看向她的眼神,倒更像之前那只狐狸魅惑她时的姿态手段。
一想到这,云杪猛地抽回右手,食指指尖已然淡淡印了一排齿痕,而宋槐不慌不忙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耐心且轻柔地替她拭去指上水渍。
“放肆!”云杪推开他,眼神凌厉,“白庭玉,你想做什么!?”
白色的丝帕飘然落地,宋槐一双黑眸中满是错愕。
“神女,今日宋槐做了笋干炖鸡汤,您可要来尝一尝?”
竹屋外,小春站在门口问云杪,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一脸不解地回到院中。
神女喜食竹笋,但春笋不常有,为此宋槐想法子做成笋干。笋干的口味虽少了新鲜,但往常做了笋菜,神女都会吃上两口,今日是怎么了?
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最东边,宋槐和时冬坐在矮木墩上,见小春一个人过来,便直接动筷开饭。
一人两妖就这样围着大木墩喝汤吃饭,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人家。
时冬瞥了眼摆在一边的笋干汤,那是宋槐特意给神女盛好的,再抬眼瞄了瞄宋槐的脸色,倒是瞧不出什么异常。
他潦草扒拉了两口饭,越想越不对劲。
昨日他亲眼看见宋槐带着伤从神女那儿出来,神女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凡人动手。今天宋槐又做了神女喜爱的笋汤,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在其中。
偏偏神女却不来。
可时冬毕竟是个树妖,木头脑袋想再多也想不明白。
他试探着问宋槐:“你惹神女生气了?”
认真吃饭的少年低着头,摇了摇头,“没有。”
“他怎么会惹神女生气?”小春粗神经地忽略去那一抹怪异,放下碗筷两眼放光看着宋槐,“昨日你生辰,神女送了你什么生辰礼物?”
“神女予我长生血,赐我长生久视。”
小春和时冬听了皆是一喜,尤其是小春,“太好了,想来是神女心善,不忍心见我们分离!”
他们养了宋槐八年,从前小春只要一想到不过百年宋槐就要寿终离世,虽谈不上悲痛欲绝,却也惋惜不舍。
现下好了,无需再有此忧虑。
宋槐笑了笑,眉眼柔顺,“二位亦不必再为我寻求良缘了,槐既得了神女福泽,定然要伴神女身侧,不会离开紫竹山的。”
“况且人间嫁娶讲究甚多,如今我一事无成,并非良配,不愿耽误其他女子。”
这话倒叫两人愣住了,他们一直按照人族的规矩来教养宋槐,今年他已有二十,算起来是到了人族娶妻生子的岁数,是以他们最近都在为此事忙碌,想帮他寻个称心的新娘。
可他突然说要长伴神女,不求姻缘。
还是时冬先反应过来,问道:“是神女要求你这样做的吗?”
“是我心所愿。”
“诶,理当如此,”小春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神女待你这般好,是该知恩图报。”
“而且你如今长生不老,确实不能与凡间女子婚配了,不然等几十年后,她垂垂老矣,你却依旧风华,想想都觉得怪哉!”
小春说着露出了惊惧的表情,眼珠一下变成红色。
她是只兔妖,胆子素来小得很,自己都能被自己吓到。
时冬安慰了她几句,便收了碗筷,说是还约了藤妖下棋,要是去晚了那藤妖又要说他是怕了。
宋槐也吃完了,他将筷子合拢摆好,装作不经意问起小春:“昨日听神女提起一个人,似乎叫白庭玉,这是何人?我在紫竹山上不曾见过他。”
“白庭玉?”小春恍然,“就是小白呀!狐族白氏小辈中数他最顽劣,不过在你来之前就被神女遣去碧水乡修炼了,所以你没见过他,算算时间,约莫着也快回来了。”
“他是狐妖,为什么去碧水乡修炼?”
像是想到什么趣事,小春咯咯笑起来,“对狐族的说法是,神女觅了一颗有益于小白修炼的水明珠,只是需在碧水乡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其实是小白成年后对着神女施展魅术,神女一气之下把他扔了出去,让他去碧水乡,一则确实是有助于他修炼,二来,我猜神女是不想见他。”
“原来是这样,”宋槐点点头,端起盛好的那碗笋干汤,“我吃好了,我去看看神女。”
云杪再见到宋槐心情有些复杂,毕竟昨天她以为是白庭玉化成了他的模样来戏弄她,失手将人打伤了。
宋槐却像是忘了昨天的事,神色坦荡,如往常般温和道:“槐忧心昨日神女为我赐血伤了自己,故做了笋干炖鸡汤想请神女尝一尝。”
他这般说,云杪便不好再拒绝。
接过汤碗,云杪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带着几分愧疚,“身上的伤如何了?”
“无碍,劳烦神女挂心。”
宋槐淡淡一笑,唇色稍有苍白,整个人立在门口瞧着比纸还单薄。
云杪心中愧疚更甚,拿了一瓶寒露给他。
昨日就想给他的,可他走得太匆忙了。
寒露用一个小瓷瓶装着,上面还留有云杪的体温,宋槐不露痕迹地握在掌心细细摩挲,低声道谢。
他似乎总是这副垂首低眉的模样,长睫遮住墨色眼眸,情绪晦暗难明。
云杪忆起几年前初见时,身量尚未拔高的宋槐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他那时并不温顺,语气坚定地表示不愿离开,虽然低着头,脊背却不曾弯过。
云杪自己都怔愣了,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清楚。
不过这事确实荒唐,年仅十二岁的宋槐居然是被献祭给山神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