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的阿嬷说：“傻子，你要有两位夫君了。”
一位是温家长公子，柔和亲昵，文采斐然，可惜沉疴积弊。
另一位是温家二公子，少年封侯，英气勃勃，性子暴戾。
阿嬷问：“你更喜欢大少爷，还是二少爷?”
我摇摇头，诚恳而无知：“奴婢更爱银子。”
我叫彩凤。
被卖入温府前，没有名字。
我阿爷好赌，欠了巨债后，把我卖给了温府。
温府极大，回廊弯转，曲曲折折。
我仰头环顾四周时，听见前面带路的婆子悉悉索索和小厮念叨。
“人看着不太机灵。”
“罢了，要不是二少爷那边总缺人，也不至于草草从外面挑这么个毛丫头进来。”
“也不知这回，她能待多久。”
他们丝毫不顾及我，似乎已把我当作将死之人。
只有在提到二少爷时，两位胆大肆意的仆人才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忽然一声哀嚎从回廊拐角出传来。
接着是一记宛若巨兽伏诛时的巨大钝响。
我好奇地探头望去。
却没意识到，旁侧的二人早就齐齐已经一静，噤若寒蝉。
——前方阔地上，有人高高仰头，双拳滴血，发出一声倍感无聊的叹息。
他背对着廊亭。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宽阔厚实的背部，肌肉隆起，健壮得如同山中猛虎。
麦色的皮肤上，纵横交错了几道浅白色的伤疤，伤疤蔓延到肩膀处，被一枚青色的图腾纹样所盖住。
我错开眼，这才看到男人身下横躺着的仆役。
满脸是血，狼狈哆嗦。
明明是残暴的一幕，在旁站着的随从却没有一个上前阻止，只敢脸色发白地看着。
男人像头豹子似的，蹲踞在地上，拍打快昏厥过去的人的脸。
一动不动。
他冷淡地哼笑：“这就是我母亲请来的教头么，不堪一击。”
那人吐出一口血，颤抖，厌恶至极地说道：“贱妾之子!野种!你还想做温家的家主，温凛剑，你早晚有一天不得好死。”
温凛剑一句话没说，不气不怒地站起身。
然后。
毫无预兆，突然像个野兽似的发疯踹向那人。
“要死人了!二少爷，不能再打了。”
终于有人手忙脚乱地去止住他。
他微微侧头，露出一张阴鸷而冷漠的脸。
“滚开。”
后来我知道了。
温凛剑，温府二少爷。
人尊称冠军侯。
背地里称“小娘养的小疯子”。
温凛剑漠然地看着仆从将昏倒的那人拖走。
终于正脸扫向站在回廊的我与婆子。
头轻歪，疏远而厌烦地蹙眉：“这是谁?怎么带到这里了?”
婆子浅笑：“二少爷，这是新入府的丫鬟，人机灵又能干。是奴千挑万选，找来伺候您的。”
温凛剑面无表情，披上墨色的长袍，敞着怀，便走了过来。
他挺拔的眉骨处溅上了血。
血点从深邃的眼窝布到侧颊上。
他带着凶腾腾的血腥气和燥热的汗水，靠近我。
凑近时，我看清了他的脸。
远望时，只约莫看出是张好皮相。
如今才发现，他的眼珠不是纯粹的乌黑，反而是浅色的棕，像是含霜的玉珠子。
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放在这张脸上，却只显得他多了几分阴郁和戾气。
他比我高许多，气场又厉得可怕，整个人的影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我。
我只敢低着头，趁他和婆子说话时，偷偷溜一眼瞅他。
没想到，温凛剑像是背后长眼似的，直接拧住我的下巴，像摆弄物件似的，轻飘飘说：“我看这倒像个傻子。”
这话听着像骂我。
但我在家便是个戳也戳不响的闷土豆，愚钝得很，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我只会无声地看看温凛剑，不哭不叫，只顾着偷偷掂脚，让被拧到发酸的下巴舒服些。
温凛剑看了几眼，似乎没了兴致，摆摆手，走了。
等他那张扬放浪的敞怀长袍彻底消失踪影后，婆子才松了口气。
她摸着胸脯，神色复杂地望我：“你不怕二少爷?”
我深思，等她带我去了下人的厢房后，我才想好了答案。
我缓缓道：“怕。”
给我递衣服的婆子止了止动作，忍不住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你这样的，能活过头一天，都是万幸了。”
我没想到，我头一日晚上，便又见到了温凛剑。
几个同房的丫鬟相互使着眼色，推我去服侍温凛剑就寝。
等我抱着寝衣走进温凛剑的房中时，我才知道她们为何都不愿意来。
温凛剑的卧房很大，又冷又黑。
前厅没点烛火，仅有床榻侧留了一盏烛，隔着屏风和帷帐，散发出朦胧的橘黄色光芒。
衣料的摩擦，床榻的吱呀。
我停下脚步。
我常去赌坊给阿爷送饭，赌坊旁边就是好看姐姐们待的怡红楼，我自然清楚二少爷正在做什么。
二少爷在忙。
但我是来服侍的。
我怕我回去了之后，被人觉得我没干活，把我撵出去，那么我阿爷就没钱还债。
他没钱还债，就不会看我了。
我便抱着寝衣，盘腿坐在屏风后面等。
等了好久好久。
那声音在我耳朵里逐渐变成了单调的催眠曲。
我一个愣神，仰头睡去，结果头碰到了身后的屏风。
那十二扇红木屏风颇不给面子，极为脆弱地倒地不起。
榻上的女人吓得尖叫。
我一骨碌爬起来，想到下午新学的府中规矩，又一骨碌像个小土豆似的跪下来。
“二少爷，您忙完了吗?”
我感受到冰冷而可怕的眼神像刀子般扎在我的脑袋上，缓慢移动。
“眼生得很，抬头。”
他把我忘了。
我应声抬眼，看向温凛剑后，又呆了呆。
他竟然没披袍子，坦然到放浪形骸地展示着自己。
他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神色倦怠，眼下的青印似乎更加严重。
双颊在烛光中突出一片阴影，眼珠染着点不清不楚的醉态。
他身旁的女人看到我的脸后，表情变了变，忌惮地看向我。
温凛剑眉头压下，双眼微眯，他似乎在回想我的名字，但没想到。
也不怎么在意，只冲我招招手：“过来，帮我按按。”
“少爷，奴家伺候你就好了，要这个丫鬟岂不是扫了你的兴。”女人道，瞪了我一眼。
温凛剑却疲惫地趴在床上：“快点过来。”
女人似乎又讨好温凛剑，又害怕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
我挠挠头，站在床边，心中打鼓——来的时候只说是帮他换衣服，可从未提过这等事。
我试探性地将手贴在温凛剑的后背，鼓起拳头，轻轻捶了捶。
温凛剑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下嘴，猛然翻身，捏住我的手腕。
他眉峰微挑：“按，不会吗?要这只手干嘛的?”
阿嬷说，少爷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我便老实说：“拿筷子吃饭的。”
温凛剑脸上冷戾的神情短暂一滞，他像是看异物般打量了我，闭住了眼。
“继续。”
我摸索着捏了捏他的肌肉，认认真真捋着他后脖颈的那条筋，然后双手摁着他肩膀的肌肉。
硬邦邦的，却冷得很。
我按了好久，才感受到那紧绷的肌肉变得温暖，逐渐松懈下来。
又隔了好一会，我始终等不到温凛剑叫停。
我终于忍不住小心抬眼。
温凛剑正侧着脸，闭眼，呼吸和缓，面上没了白日的烦躁与戾气。
他睡着了。
我没忘记我来的缘由。
我隔着被子，像是剥蚕壳似的，小心又仔细地给温凛剑换寝衣。
我又怕他醒过来，万一有起床气要揍我。
所以，我每每将寝衣挪动几寸，就又像是揉捏野兽的鬃毛般，给温凛剑脖子按几下，以示安抚。
当我磕磕碰碰快要给他换好时，我的手背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腿。
大腿旁侧有一物什。
我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什么质地微软的卷轴。
拔了拔。
才极为缓慢的反应过来。
“你做什么呢?”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初醒的沙哑。
我害怕地转头。
温凛剑正眯眼看我，阴沉得像个活阎王。
我张了张嘴。
阿嬷的叮嘱回荡在脑中——万一不幸惹怒了二少爷，千万立刻跪下来认错。
温凛剑皱眉撑起上半身。
我想起今早看到的，那位倒在地上，被温凛剑揍得血肉模糊的仁兄。
发着抖的我嘴唇打颤。
僵硬地把塞进被窝里的手抽了出来，然后对着温凛剑那张脸，未语泪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