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王府的这日,程家上下挂的是白灯笼,悬的是白幡,甚至堂前还停着我阿姊的灵柩。
齐王府倒是热闹,小轿将我抬进门的时候,依稀能听见前厅的丝竹声。
一套略繁琐的流程过后,我被安置在离萧彦最近的小院。
沉重的头冠压得肩膀生疼,喜房里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响。
“夫人,可要吃些点心?”
我掀开盖头一角,来人不是我的陪嫁丫鬟云桐,看装束,像是王府的普通丫鬟。
凝视片刻,我笑了,“好,你把桌上的梅花糕拿一块来。”
接过梅花糕的一瞬,一句低语送入耳中。
“江宁水患,赈灾银去向。”
上京程家有两姊妹,一个是上京有名的才女,无论是相貌、才情还是品性、家世皆为上乘,一个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庶女,继承了那个花魁出身的生母的狐媚长相,于诗文、庶务上却是一窍不通,全然不像当朝太傅的女儿。
两人相差不过两岁,却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姓名也宛如人一般,一个如皎皎明月,清婉如梅,唤作程傲雪,一个却卑贱如泥,唤作程守心。
这是上京闺秀人人知晓的事实。
很不巧,我就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程守心。
但这话不完全对,我是烂泥不错,可没人试图扶我上墙过。
不,有过一个。
我的阿姊,程傲雪。
晚上萧彦一身酒气地挑起我的盖头,随手拿起一旁的烛台,端详片刻后赞道,“果然是美人,盛妆之下另有一番风情。”
我笑意未变,娇媚地挽上他的脖颈,“王爷,对妾身可还满意吗?”
萧彦一愣,显然未想到我如此大胆,但很快,便眸色深深地抚上我的腰。
“如此佳人,本王自然是满意的。”
这一夜萧彦极为温柔,也许是因为我的温顺,也许是因为我拥有着不寻常的美貌。
第二日晨起,他与我一起共用早膳。
“你刚入王府,许多事务还不熟悉,管家之事,让尺素帮你吧。”
我微笑着应了。
他不信任我,这是当然的,毕竟我不是他真正想娶的女子,他真正想娶的,是我阿姊。
尺素是个美貌的女子,在前来敬茶的若干侍妾中,站在最前方,打扮得异常华丽。
敬茶时,我装作不经意地露出脖颈上的红痕,面若桃花地让她起身。
尽管极力掩饰,她的眼神和深陷掌心的指甲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她在嫉妒。
毫无疑问,她对萧彦有情。
但情之一字,用错了地方是会死人的。
萧彦连着半个月都宿在我这里,我与他谈论诗词,品鉴画作,在我的有意引导下,我们的不少见解都不谋而合,他不止一次地拥着我开怀大笑,称我是他见过最有才学的女子。
每到这时,我都会低头温和一笑,说自己才疏学浅,比之王爷远远不及。
他便会志得意满地指点我,彰显自己的才学。
我只觉得他卖弄才学的样子愚蠢。
他的才干,不及我阿姊的十分之一。
萧彦近日来心情不太好,连着三天都宿在了书房。
去送点心时,我听到了里面传来摔折子的声音,还有萧彦的怒吼。
“岂有此理!谢琉怎会发现赈灾银的事?竟还上奏清查,分明就是和本王过不去!”
我脚步一顿,怕惹人怀疑没有多听,只是将点心交给门口的侍卫,扭头离去。
晚上,来替我换茶水的是朗月。
大婚当日,她来送口信,我便知她是谢琉的人,安排她做了院里的二等丫鬟,平日里负责采买等事。
她一来我便知道是谢琉来催我了。
果然,给我倒茶时,她飞快地讲了一遍的如今的局势。
原来江宁半月前发了水患,游民遍地,圣上拨了赈灾银,并将此事交由萧彦负责。
按理半月有余,赈灾银理应送到灾民手中,但前几日尚书令谢琉出游经过江宁时,却发现灾情并未好转。
仔细查探才发现,当地官员只是发了些陈米和衣物,在城内搭了救济棚,并未修缮房屋,堤坝更是迟迟未动工。
谢琉当即收押了当地官员并上奏清查赈灾银。
也难怪萧彦今日如此暴怒,此事一出,首当其冲的便是他,往小了说有监察不力,渎职之过,往大了说,他便有中饱私囊,危害社稷之嫌。
谢琉的意思,是要我拿到萧彦中饱私囊的证据,越快越好。
其实要知道萧彦把证据藏在哪里并不难,我自小喜欢捣鼓机关之术,多日与萧彦在书房探讨诗文书画,我隐约观察到架子上有一个不小的暗格。
难的是怎么不露痕迹的拿走证据。
好在我很快等到了时机。
这半月来,府中诸人的生平已经叫我打探清楚,尤其是尺素,我对她格外关注。
尺素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长姊,下有幼弟。老二口穷困半生,不愿儿子再受这样的苦,待两姊妹长到十四岁,便将二人卖入权贵家,靠两人接济,在城中开了座不大不小的成衣铺子。
这日又是尺素去给老两口送银子的日子,用过早膳她便差人套了马车出门。
以往她都会呆到未时才回府,今日未过正午便匆匆归家,回院子后身边的大丫鬟春兰又出去了一趟。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消息,尺素在变卖首饰与私产。
对此我并不意外。
人穷乍富,往往会受到许多诱惑,有些人能抵挡,而有些人不能。
尺素那个幼弟就属于后者。
十来岁的少年,正是好玩的时候,仗着齐王府的情面,平日里投些小赌局,赢些碎银子,没人为难他。
只需稍加引诱,加上言语刺激,少年人输红了眼是不管不顾的,兴许是想着有人兜底,竟敢签下八百两银的欠条与人对赌。
结果当然是输了。
八百两银。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二十余两,尺素的卖身银,十八两。
尺素要怎么凑到这一千两呢?
晚上,厨房送来的菜明显不太新鲜,我指名要的果子也没出现。
云桐气鼓鼓地将菜摆了出来,说是尺素蓄意苛待我。
我笑得不行,让她将菜原样退回去。
当夜,云桐和厨房吵了一架,说他们中饱私囊的消息就传到了兰院,听闻尺素气得砸了两盆月季。
公中的银子有我盯着,是动不了手脚的。整个王府里,最值钱的地方除了库房,就只有萧彦的书房了。
萧彦喜爱文玩古董,书法字画,书房里的毛笔、镇纸、砚台、摆件,随意拧一件出来,都价值几百两,更别提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文豪墨宝。
果然,尺素犹豫了两天,在债主扬言要报官的当日,最终还是借着给萧彦送宣纸的由头进了书房。
萧彦的书房等闲人是靠近不得的,但尺素在齐王府五年,又一贯得萧彦青眼,门口的侍卫犹疑片刻还是放行了。
她前脚刚走,谢琉安排的潜匿高手就悄然潜进了书房,按照我给的位置,顺利找到了萧彦藏起来的账本。
萧彦在早朝时吃了个大亏。
谢琉上疏江宁赈灾有人中报私囊,诸多证据罗列出来,最后竟指向了萧彦。
天子暴怒,不仅限期令萧彦缴清赈灾银,还罚了他两年俸禄,禁足反思两月。
这惩罚不算重,想必圣上还是念着兄弟的情分,只是如此一来,萧彦的颜面彻底扫地,在民间的名声也一落千丈。
谢琉此举,无异于往萧彦脸上扇了一巴掌。
午后,下人来传令,王爷请各院的主子、仆从都去前厅一趟。
我到时,厅前偌大的空地上满满当当地,几乎聚集了大半个王府的人。
尺素穿着里衣,披头散发地被吊在台阶上,她的贴身丫鬟春兰浑身是血地趴在长凳上,两只手臂无力地垂下。
我刚站定,坐在上座喝茶的萧彦不轻不重地放下杯盏,立刻便有两个侍卫将春兰拉起,破布袋子搬丢在台阶一侧的空地上,那里已经躺了好几个人,看装束,都是尺素院子里的。
一瞬间,仿佛所有声音都离我远去了。
我满脑子都只剩下鲜血淋漓的长凳和那几张灰败的脸。
我还是错估了萧彦。
我知道他会处置尺素和春兰,但我没想到他会将兰院的下人尽数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