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为了生活,我曾兼职过几年守灵人,跟尸体打交道,记得第一次守灵就被师父要求握住尸体的手指,后来还见识了诡异的“鬼爬墙”,惊悚不断的“百鬼朝圣”,小小年纪就阅鬼无数。
虽然现在早不做了,但儿时的记忆夹杂着恐惧,仍长远地影响着我。
那是我九岁那年,父母出了场意外,他们去拉秋麦,回来时拖拉机不小心翻进了沟里。
彼时我刚升三年级,下课早,在村上唯一的池塘抓青蛙被村长叫回来,踩着满腿黑泥,只担心又要挨骂了。
看到哭成一团的爷爷和周围表情严肃的众人,我吸了吸鼻涕,对死亡这件事还有些不太明白。
而人死了要守灵,我当然也不懂,只知道晚上不能回屋睡了,得在临时搭的灵棚里守着蜡烛和香火坐整宿。
爷爷年纪大,白天还得忙着收麦,作为唯一的直系血亲,自然是我承担起守灵人的重任,可能对我不放心吧!他把村头的王道士师徒请了过来,陪我一起守灵。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尸体,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更是我第一次守灵。
倘若不是那次相遇,我会像普通孩子一样正常长大,但对那些狰狞可怖的尸体、藏匿归隐的秘密、善恶纠缠的人心,恐怕是永远也不曾见识了。
“鬼呀!有鬼呀!”
我守灵的第一晚,就喊得撕心裂肺,尖叫声传遍了大半个村,一盏盏电灯接连亮起,狗叫声此起彼伏。
面对打着手电筒,站在院子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们,我哆哆嗦嗦指着大门:“我见到、鬼、两个鬼进来、一个胳膊腿断了,另一个脸上全是血……”
门口的村民们迅速散开,对那块地方避之不及。
村长气急败坏叫起来:“狗日的!不是说了别让喜娃看他爹娘吗?谁喊他靠近白布的?!”
第一夜就在混乱中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爷爷提着篮子拿了十个鸡蛋,犹豫半天又加了五个。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唉,今晚还是把王道士请过来吧。”
王道士,王叔,我眨了眨眼。
每当村里敲敲打打,响起悠长粗犷的唢呐声,我跑去凑热闹时,多半就会见到王叔。
王叔不是本地人,据说年轻时是来下乡的知青,懂点风水堪舆,后来不知怎的留在了村里再也没走。
他一辈子没结婚,因为他有文化长得又不差,刚开始还有媒婆上门撮合,后来他红着脸拒绝了几次,媒婆们也就知趣了。
由于他有文化懂风水,平时便帮村子做些法事或看墓穴住宅之类的事,大家尊称他王道长,他却跟其他道士不一样,不但不接受这个尊称,出去做法师也不穿道袍什么的。
夜里,白色纸花跃上门窗,白蜡烛火和香火气袅袅升腾,门外堆着数个花圈。
我跪在灵棚的垫子上发呆,此时太阳下山,山里的秋意有点凉,黑暗里悄无声息浮出一大一小两张脸来,吓了我一跳,
细看那张略带胡茬的脸,我惊喜叫道:“王叔,安子!你们总算来啦!”
总算不用一个人守在这黑咕隆咚的院子里了!
王叔笑着拍拍我的脑袋,伸手将我头上素白的孝帽正了正,问我:“喜娃,怕吗?”
我看了看周围黑黑的院子,听着外面夜枭呱呱的哑叫,缩了缩脖子:“俺……俺不怕。”
安子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给我打气壮胆,听我爸说他是王叔某个夏天捡回来的弃婴,比我大一岁,这种丧事已经经历很多次了。
爷爷说灵棚里不许大声喧哗,所以我俩不敢太大声。
王叔背后背着一把木剑,拿出烟丝卷起来慢慢抽,看我俩无聊,给我讲起了守灵这事的由来。
王叔说,守灵也称为守夜,古人认为人死后三天内要回家探望,因此子女守候在灵堂内,等他的灵魂归来,每夜都有亲友伴守,直到遗体大殓入棺为止。
听着听着我就困了,坐在垫子上,脑袋一点一点,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有一股风从院子外刮进来,冷得我打了个哆嗦,我强撑着睁开眼,一下就看到爸妈牵着手回来了。
烛光里,他们在笑,我顾不得惊讶,跳起来就往前跑:“爸,妈,爷爷还说你们不回来了呢,原来他骗我的呀!”
灵棚离大门几步路,我却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渐渐地眼前黑了下来,血液出现在他们衣服上、脸上,我一惊,猛地醒了。
我吓得大口喘气,安子也在眯着眼打盹,王叔拍拍我的背,给我倒了半杯水。
“做噩梦了?”
“嗯,又梦到爸妈了。”
“王叔。”
“嗯?”
“他们……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王叔没回答我,站起身往后走,到了尸体旁边,朝我招手。
我说不行,爷爷和村长都不让我过去,说怕吓到我。
王叔让我闭住眼走过去,不看就好了。
我纠结着闭上眼,往前走了三四步,王叔让我停下,把手伸出来。
他拉着我的手往前伸,双手分别触碰到两个硬硬的东西,我下意识就握了上去,手感粗糙而冰凉。
是手指!我一惊,立马就要撒开手叫出来,王叔却厉声道:“喜娃,怕什么!你爸妈难道还会害你吗?”
我哆嗦着稳定下来,他又换了副软语气,叹口气说:“喜娃,摸摸吧,你爸妈以后真的回不来了。”
我紧紧握着手指,胸膛起伏不定,很久后松手走了回去,睁开眼,死死控制住泪水,回头后望,看到那两块白布,却再也不觉得有什么害怕了。
说来也怪,王叔那句话就像言出法随似的,他说完后,后面两天我真再没梦到爸妈回来。
过了两天,守灵结束,经过一些我看不懂的流程,葬礼也办完了。
王叔在葬礼后翻出一本旧书,摇头晃脑看了看,周围的村民敬慕地望着,目光一半打在王叔身上,另一半打在他手里那本破烂的旧书上。
据说那书里有阴阳、有八卦、有天机,是王叔的宝贝,谁也碰不得,碰了也学不会。
王叔小心翼翼把书收回去,拍着我的肩膀,跟村长聊天:“这喜娃命里有福嘞!我看了八字,属水,文曲星的命格,是能喝墨水的!最好是继续读书咧。”
小时候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我家贫穷,我又没了爸妈,但是村里人却不但不嫌弃我,还经常叫我去蹭饭,甚至隔三岔五送点鸡蛋蔬菜过来。
婶子们见了我也都一口一个“小文曲星”,打趣我将来飞黄腾达别忘了她们的好。
这不单单是一句农村人淳朴就能解释得了的。
那时的我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虽然害羞却也骄傲地仰着头说谢谢,然后拼命读书,直到很多年后懂了事,才明白王叔的良苦用心。
王叔说我是文曲星,村里人都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呼啦一下围住我东瞅西看,能让孩子成为有文化的读书人,是很多村民最大的期盼。
爷爷匆匆跑过来,还没到跟前就问:“王道长你、您说的是真的?”
王叔淡淡点头,嗯了一声,往人群外走去。
但爷爷跑得太急,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在地上哎呦一声。
我连忙挤开人群去扶,爷爷急得不行,说你扶我干嘛?快去再问问王道长啊!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爷爷你脚受伤了,咱赶紧先回家吧!”
村长在一边长吁短叹:“唉!可惜了啊,好苗子啊!可惜家里太穷,爹妈又没了,只剩个老头子,咋个负担得起学费哦!”
我还小,哪管什么学费不学费的,只想扶爷爷回家,也就在这时人群被由外分开,王叔背着木剑捏着烟卷走进来,望了望我扶着爷爷的手,丢下一句话。
“李叔,以后寒暑假,让喜娃跟着我守灵吧!就当帮我喽,一次给他五——”
王叔看着努力试图拽起爷爷的我,说:“给他一百吧。”
后来我才知道,守灵这事都是由直系亲属来做,每次都是两个人以上,但总有特殊情况,就像我家这样的,所以会付出报酬,请道士帮忙。
那时候物价低,城里一碗香喷喷的臊子面也才卖两块钱。
守三天灵堂,王叔会得到主人家三百块的报酬,看着不少,但柴米油盐都是钱,况且这种事也不是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