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死后,我便入了奴籍。
我爹嫌我寒了他的心,兄长也认为我自甘下贱。
少年梁王却许我正妻之位,一生真心只待我一人。
待他入宫求封归来时,身边携一女子。
她为妻,我为妾。
我却半点不恼,点头说:“好!”
我娘出殡那天,我把自己身契发卖,从此入了奴籍。
我爹当日脸红筋爆,怒不可遏地在众人面前扇了我一巴掌:“张如慕,你竟做出此等不肖之事!”
我不置可否,一手抹掉被被扇出血水的嘴角,盈盈泪光早已迷了双眼。
一年前,我娘就开始病了,病得很重,沉疴难起,大夫临走前说日日拿药吊着或能保住一命。
我爹很忙,连着几日做工,不遑暇食,深夜里还要就着二锅头絮絮叨叨:“每米一旦,每银一两……”
我上头还有三个兄长,如今都在外地书院读书,不知家中近况。
他们在我娘下葬前才姗姗归来,许是连夜赶路,身上衣襟散乱,容颜也憔悴了很多。
三个哥哥一来,就趴跪在棺椁上啼天哭地,街坊四邻纷纷夸赞:“重孝。”
待丧事完毕,我爹对我心生怨怼,不愿见我。
夜里,三个兄长前来,隔着房门怒我不争:
“幺儿,你也是读过几年书的,爹娘生你养你,你就这般寒了他们的心吗?”
“幺儿,你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
我望着忽明忽暗、悠悠摇曳的烛火,没有同他们争辩,良久,门外的身影才转身离去,脚步声渐散,再无声息。
我心中苦笑,他们怎知,娘亲死时,只有一卷草席裹身,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置办。
明明家中还有些积蓄,可娘亲病重之时,时常叮嘱我爹,待她死后,葬礼一切从简,不要浪费银钱,我爹竟也照做了。
我爹似乎忘了,我娘最怕黑,如今更要一人长埋于地下,虫蚁会啃食她的身体,她该多难受。
我不忍,于是就用卖身而来的银钱置办了一口尚可的棺材,一共八两银子。
也是运气好,新帝给梁王的封地是湖广安陆,现下正在招买奴仆,孔牙子给的要比一般人家贵出一倍的价钱,很值。
翌日,我并未向父兄告别,天明之前就拿起桌上的包袱出了门。
桌上只放着六两银钱,约莫是我爹夜里偷塞在我包袱里的,我没拿。
在赶去安陆的路上,有几个身材瘦弱的的姑娘受不了连日颠簸,半路就病倒了,孔牙子就地变卖了她们,又继续采买新的姑娘替补上。
一路上,就这样走走停停个把月才到安陆,彼时,这天也入了秋。
孔牙子把我们安置好后,吩咐我们梳洗干净,还要换上清一色的新衣裳,又特地叫人把梁王府的人请了过来。
我们如同货物般,任由来人挑挑拣拣,他们一共选了二十一个姑娘,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也就十岁,我年纪偏大,刚满十四,也被选在其中。
我们一行人来到梁王府,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听听王府管事的教诲。
听孔牙子说,梁王府的管事是他的远方亲戚,还是个有品级的宦官,大家都会尊称他一声“孔承奉”,梁王未到封地,他便已是府中多年的承奉大人了。
虽刚入秋,但日头还是有些毒辣,我们二十一个姑娘刚好排成三排,在一处院落里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年岁较小的两个姑娘差点都没撑住,眼见着就倒了下去,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两个小厮,当即就把她们抗走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传说中的孔承奉的声音此时也院中的屋子里慢悠悠地传了出来:
“真是些弱不禁风的主儿,你们是来伺候人的,可不是来当主子的,这都熬不住,还怎么在王府混呐~”
孔承奉的话语听着有些让人难受,不像杀猪的那般豪迈,也不似哥哥那样温润,倒想被踩住脖子的鸭子叫声般刺耳。
当他来到我们跟前,没人敢抬头探究一眼,我只听得他在挨个盘问家世境况。
等轮到我时,一双黑绸金丝镶绣的皂靴赫然移至我的眼前:“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作揖,低首下心:“奴婢姓张,名如慕。”
孔承奉大手在我眼下一扬:“抬起头来我瞧瞧。”
我缓缓抬起自己的头颅,目不斜视,供他观瞻。
他粗粝的两指捏着我的下巴左右晃动着打量了一番:
“嗯,是个标志的姑娘,也比其他人看着有眼力见儿,就去梁王的院落候着待用吧,只是这名字不好,以后就叫巧儿吧。”
待全部盘问完毕,他又站在人前捏着更为尖细的嗓子指着我们喊着:
“你们一个个的都记着,这王府不同平常百姓家,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都要掂量着来,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自此,我成了梁王竹落院外院的奴婢,内院的几个姐姐也算好说话,只是让我专门干些打扫擦拭的杂事,其他都不用去管。
只是,她们尤其让我不要招惹孔承奉,起初我还不知道有多少厉害。
只是当下觉得主人还未来,这日子倒也清闲。
不稍几个月,冬雪渐溶,绿意初生,梁王府里这几日个个都很忙,到处张灯结彩,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孔承奉还特地跑到竹落院来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布置到位,不得怠慢。
梁王快到安陆了,不知道我的好日子是否就这样到头了。
这里的人谁也没见过梁王,我只听说他跟我一般大,是先帝的第九个儿子。
旧年先帝和他母妃相继离世,一个月后,他的同胞兄长滕王也不幸去世,同样丧母的一年,他比我惨。
不过,传闻新帝对他这个弟弟很是照顾,将富裕的湖广安陆赐给他做封地,还岁给钞十万贯,倍于他王。
这足以可见,梁王不是一般的皇帝手足。
初见他时,却没有我想象般皇亲贵胄的风姿。
远远的,梁王只身走下马车,抬头仰望王府大门不知作何表情,只是并无言语。
依稀见得孔承奉一干人等立马笑脸迎了上去,梁王的身影也迅速淹没在攒动的人头中。
当他步入王府大门时,我随众仆人跪于一侧。
抬眼瞄去,清晰可见的,是他白净瘦削的面庞和身上晃荡着肥大的华冠丽服,它们在一个身为王爷的少年身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正思忖着梁王许是这些时日忧思过度导致,或许养养几日就好了。
像是有感应一般,他突然停驻脚步,他转身一瞬,流光般的目光向我这边刷过,我吓得赶忙伏下眼眉,不敢再去妄想一二。
只是梁王初入王府,来此封地他好像并无多少喜悦,不然眼神为何如此淡漠?
近些时日,我照常还是在外院干着杂事,不得近身伺候,远远见上一面的机会也是极少的。
梁王好像也不太爱出门交际,整日都呆在内院里看书,难得出去几次,也都早早回来了。
我有几次在外院发呆时突然碰到他,总是有些手忙脚乱地跪伏在地上给他请安。
我埋首可见的金丝镶边的衣角翩然离去,刚放下心来,那踏着银丝绣面的靴子又在我跟前停下:
“下次见到本王不必如此惊慌,日常行礼即可。”
语气平静,也听不出是喜是怒,但我还是有些紧张到不敢抬头,毕竟他是个王爷,我也是冒犯了尊颜的。
内院的几个姐姐闲来聊天,时常夸赞梁王是如何的温润少年,对待下人都是彬彬有礼,很是客气。
我也算是见识到的,那日待他转身真的离开时,我才敢起身相看,他那身金丝白玉圆领袍更贴身些,气质也更适合他这般柔心弱骨般的样貌。
梁王的好脾气并不只是我们眼中见到那般,只能说更甚。
他初到府里时,孔承奉是日日请安,事事请示,每次都是昂首挺胸乐滋滋地离开。
待到后来,孔承奉再来竹落院都可以径直去内院找梁王,无需下人通报了。
现下这些天,却是很少再见孔承奉来这个院子里请安问事了,梁王却也出奇地没有责问过他。
更甚至于,梁王病了,得了热症,内院的姐姐差我让孔承奉请大夫,我忙不迭跑到孔承奉的院落。
见到他时,他正瘫坐在贵妃椅上慢悠悠地喝着热茶:“不着急,且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