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穿隙走,悠悠已白头,纵使梨枝短,宫墙薄,你我也要生生不见。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聚落安禅,佛祖常忧,此生妄求,是我业重。
【1】
“沈遥,太傅之女,年十七。”
我听见我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抬起头,可还未等我看清台上光景,便猛地想起这宫里的规矩来,随即把头又低了下去。
“太傅辅弼三朝,其女必定不凡。”威严的话语从高台之上迸裂开来,我听着天子之言,心里一阵阵发惧。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这个‘遥’字,甚是合儿臣的名讳啊。”玩世不恭的声音传来,带了丝暮春时节特有的慵懒,这便是太子箫辰。
“太子这是看中这丫头了?”皇帝的语气里掺了些许调笑。虽是疑问,却也肯定。
“大多女儿家的名字都带了些玉环珠宝,或是些脂粉花木,这个‘遥’字确实少见。”皇后温柔地笑着,珠翠当啷作响,似乎对太子的眼光甚是满意。
“既如此,便封个侧妃吧。看了这半天,好容易看中一个。”皇帝一言既出,底下即刻便有宫人领着叩恩行礼,我随着宫人走上前去,生怕有哪出行差踏错,手心里早已攥出了冷汗。
“臣女沈遥,谢主隆恩。”
“这‘遥’字果然不错,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皇帝沉吟缓缓道,玉扳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扶手,“太傅博识,用心甚远。”
我恭敬地跪在堂下,不敢发一言,殿内的空气都似乎凝滞,只有盖碗碰撞的声音。身下的软垫用丝线掺了金线绣了祥云花样,金线粗糙,磨得人膝痛。
“起身吧,让朕和皇后瞧瞧你。”
我依言抬起头,仍垂着眸子,天子圣颜,不得冒犯。
“端庄姝慎,太傅,懂得教女。”
【2】
我走出重重宫廊,四处黛瓦红墙,叫人好不惶惶。那边的选秀还在继续,声音远远地传来,偶尔能听见一两个熟悉的名字,倏尔间归于宁静。
“姑娘,此处便是角门,马车已经候着了,奴婢先行告退。”
“多谢姑姑,一路上劳烦了。”
“姑娘言重了,等行了礼,您便是太子侧妃,哪有谢奴婢的道理。”
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禁遥想我日后的光景。太子妃是一早定下的,先太子病弱,早年间病逝,皇后再无嫡亲子嗣,便将生母位分不高的箫辰收作养子,去年初春立为太子。
我回身踏上马车,在这封闭的环境里,帝王的威压似乎才褪去了些许,不知怎的,那道散漫随意的声音又在我脑中响起,声音这般好听,大抵不是个丑的。
我一路胡乱琢磨着,不知不觉已至府前,府中早已提前得了消息,此时一片喜色,似那姹紫嫣红开遍。
按着礼制,再过一旬我便得入宫行册封礼,在这期间,母亲拉着我的手,给我讲着宫廷规矩,教我万事当心。
唯独父亲缄默不语,直到出闱的那一天,我涂脂描眉,戴簪佩环,他瞧着我良久,半晌无言,最后时刻,他将一个锦盒递给我,那盒里装着的,是一条素链,上头穿了枚铜钱。
“仔细收好,莫叫人摘了去。”
这枚铜钱自我记事起,便见父亲戴在身上,从未离身,也不许旁人触碰,直到有一天,他晚归行至厅内,将那枚铜钱狠狠摔在地上,之后便再没见他戴过。
“这枚铜钱来历不凡吗?”我端详着。
“日后你自会懂得。”
【3】
屋内,红烛垂泪,香笼燃影,被褥下的红枣桂圆一类,硌得人生疼。
今日和我一起嫁进宫闱的,还有一位正妃,两个宝林,君恩如流水,今日必不到我家。
我一个人坐在房内,等到熏炉燃尽,好不容易卸下来满头钗环,净面沐浴,吹熄满室红烛,抖落一地小食,这才安稳歇下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我和太子妃及两位宝林随太子去向帝后请安,太子妃是本朝唯一异姓王——忠炀王的独女,名叫谢婉,人恰如其名,婉约动人,端庄大方。和我也算是旧相识。
在我们还是稚子时,两家交情颇深,虽说一个从文一个从武,但全无龃龉。后来谢婉入京作质,两家府邸在同一条街上,随即玩儿到了一处。再后来先太子病逝,我父亲作为太子之师,自然悲痛不已,竟有沉寂之意,两家就此疏远了些。
“儿臣给母后请安。”
“平身吧,赐座。”
宫人们拿来软垫,太子和太子妃挨在皇后身前,我略远些。
还是那种掺了金线的软垫,甚至坠上了明珠,我跪坐其间,低首垂目。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侧妃,你也挨近些。”皇后拉着太子妃的手,正说着体己话,却忽地问起我来。
我依言挪近了些,不敢僭越太子妃身后,倒是太子妃回过首来瞧了瞧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往前带了带,与其平齐,“母后喜欢你,你靠近些,不妨事的。”
她腕子戴了只镂金珠镯,很是华贵,衬得她的手纤细白皙。
“那是辰儿半月前去库房寻了来的,又请能工巧匠镶嵌珠玉,费了好一番功夫呢。”皇后调笑着,太子妃羞地垂了头,红了脸。
太子未发一词,只是轻笑着,原以为他是个散漫跳脱的性子,不曾想,是个内敛的。
【4】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两三天,午后,东宫里来了一批匠人,将院子里原本栽着的白梅刨去半数之多,重新栽上了玉兰,两种截然不同的素色花朵将这偌大的天地裹得白茫茫一片,东风微拂,花瓣簇簇而落。
“新栽上的玉兰,你可还喜欢?前几日在母后宫里,见你一直盯着瞧。”入了夜,箫辰不知是从哪棵树上薅下来几枝,从我壁橱里随手拿了个鎏金白瓶插上,斜支着头,就这么瞧着。
“多谢殿下关怀,妾欣喜非常。”我难得的有片暇微刻,用目光仔细地描摹他的眉眼,确实不丑,甚至称得上是清秀,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嘴唇薄削,有些薄情相。
大抵传闻是不太准的,我只是偶然一瞥,他只是恰好回眸,便就这样放在心上了,哪里,像是个薄情的人呢。
我煞有其事地执起一杯热茶,氤氲的水汽将对面人的面容模糊了些,也遮住了我稍稍弯起的嘴角。
“皇兄若是在,也必定喜欢这玉兰白梅交相辉映的素雅景致。”箫辰仿若瞧出了神,一下一下地晃着腰间的穗子。
我往院子里望去,澹白轻黄纯雅素,一段风流,欹枕疏窗户。我父亲是先太子之师,我与先太子也是打小的顽伴,先太子薨逝时,我将将及笄,若是先太子箫珣还在,看见此景,确实会雀跃欢腾。
“先太子爱好素雅,可惜病弱早亡,殿下莫要过于伤怀。”
故人归穷泉,重壤永幽隔,也是叫人唏嘘不已。
“明日我再为你扎个秋千吧,就在那银汉下,花影里。”他倏地抬眸,盈起一汪清浅笑意。
我到底被这月光,照了个正着。
【5】
“你们听说了吗?陈宝林遇喜了!”
“是啊,我也听永乐殿的宫人说了,估计不会有假。”
“哎,你们说,这太子多数时候都是宿在太子妃和咱们侧妃这儿,结果倒让一个宝林先遇了喜。”
“可不是吗,这宫里啊,母凭子贵,指不定马上就封了侧妃。”
“那沈侧妃的日子岂不是要难过了......”
......
我入东宫半年,在清秋习风里,听了一耳朵闲言。
无意给人做茶后谈资,我拢了拢外衫,怀抱着一捧玉兰匆匆而过。
殿内已烧起了熏炉,因着我怕寒,甫一入秋,太子妃将我屋里的炭火足足添了两倍,满室的燃香混着玉兰花香,熏得人欲醉,泛着凉意的手也渐渐回暖。
“婉姐姐去瞧过陈宝林了没有?”我拨着手炉里的香灰,问着前来添茶的阿槿,她是我的贴身侍女,总是为我处处留心。
“侧妃也听见外头的人嚼舌根了?”阿槿面露怜惜。
“嗯。她们的消息也算是灵通。”
阿槿避退了闲人,这才回答起我的问题,“还没,不过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太子妃贤良恭谨,又温柔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