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枕在皇帝膝上,罗帐轻软,男子衣襟带着安息香香气。
他俯身,将盛露仙人铜盘上的金丹喂给我。
带着孤家寡人的傲慢和可怜问:“我比太子如何?”
(一)
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但我是太子的侧妃。
一个略有姿色的老女人。
他在公主府的宴会上注意到我。
寿安公主府上每天都有宴会,歌女舞姬都不够用了。
那天,照旧是锦瑟繁弦,凤箫清响,九霄歌吹。
唯一不同的是他来了。
新练成的舞姬正在起舞,臂上金环叮铃作响,赤裸的雪白双足在铺地红绸上如昙花轻绽。
我在乐工旁边扯着嗓子:“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树。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舞姬歌姬来来去去,一露头角,就被公主送给皇帝、高官,就连宦官也不曾落下。
终于轮到太子了么?
我脑子里想着八卦,一声也不错地唱下去:“到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别离、相思都是文人发的酒疯。
我会被送给谁?
这样好的景儿,还是不要想这种事情的好。
公主养的清客说着吉祥话儿,夸公主府的歌舞天下第一,又赞太子不沉迷声色,持身皎皎。
我听得累了,又不能退下,只等这对姑侄屏退下人,好说些皇家的体己话。
那持身皎皎的太子说:“今日的曲好,姑母的歌姬也是这般出众。”
我跪下,往日听过千遍的吉祥话在喉咙中堵住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我竟发起抖来了。
当奴才当久了的身体本能,改不掉。
寿安公主笑了:“瞧瞧,有人就是受不得抬举,吓得跟什么似的,堕了我的脸面。琚儿若是喜欢,送给你便是。”
我伏在地上,看不到那人的面色如何,更不敢抬头去看。
太子温声:“抬起头来。”
我抬头,看到他微微地笑了,那笑纹竟和公主有两分相似,矜持的,仿佛阳光流泻到白玉上,稍一停,又轻轻地流走了。
他穿得极寻常,也不佩玉,只头上一顶莲花冠。整个人像是一溪寒水,因那微笑春意溶溶。
“内务府送的鹦鹉似的,这般怕生。”太子说。
我才听他说了三句话,他就用了两次这般,看来这太子也不如何。
于是,我就从公主府到了东宫。
临走时,寿安公主摸着我的头发,她手指冰凉,指上珠翠重叠。
她取下发髻上一支珊瑚米珠花簪,插在我发间,“本宫一早知道你不是池中物,
你是惜福的人,知道路怎么走,本宫放心你。”
我不知道她在放心什么,乍然换了主子,还惘惘然地想着——明天在哪儿吊嗓子呢?
我被安置在东宫的霜天馆,也有了服侍的人——两个宫女,一个太监。
“娘子是太子的人了,以后的福气长着呢。”柳裁生得嫩脸桃腮,恭维话也说得灵巧。
云剪沉稳些,到底还是孩子心性,看到我总是喜滋滋的,“娘子这样的容貌,定然受宠。”
我笑:我要是不受宠,那才是逃出生天了。受宠了,寿安公主可舍不得我。
我没有什么可以许诺她们的,只是闲时借着曲谱教两人识字。
太子是在那天晚上来看我的。
我正在考校柳裁云剪的功课。
两人齐声诵唱:“杏梢空闹相思眼,燕翎难系断肠笺。银屏下,争信有人真个,病也天天。”
太子进来,背手挑眉道:“你是得了什么相思病,病也天天?”
唬得柳裁云剪两个丫头跪下来,一声不敢言语。
我也没比她俩好多少,只是呆呆看着他。
我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生得好看,风叶敲窗,润月轻云。
良辰美景都因他而设。
他也看着我,御沟流水般似无情似有情。
我涩然:“偶尔消遣罢了。”
柳裁奉茶,沉水香的香气往日最安宁,今夜却熏得我面红。
他执着我的手,走到长廊上,月色空明,像他的眼。
“今夜月亮好,邀你共赏,你怎么老看我?”
“妾身……”我嗫嚅半天,只说,“妾身许久没见到殿下,相思情切。”
真是好笑,我从来不信我唱的东西,却要用这搪塞眼前的人。
他抚掌大笑,心情极好的模样,“那你就唱个相思情切?”
我盈盈下拜:“那妾身献丑了。”
还是当日的“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没有了急管繁弦,这样清唱,却有番凄凉心伤的味道。
他仍握着我的手,掌心熨帖。
我不敢抽开手,竟也不想抽开。
霜冷栏杆天似水,薄幸声名总是愁。
(二)
从那夜过后,每月他会来个两三次。
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闲,霜天馆只我一人,我也从不出去。想要什么都是托小福子
去外面买来。
毕竟太子没有给我名分。
说起来我只是个歌姬,皇家玉牒上并没有我的名字。我怕惹了不该惹的人,鹌鹑似的一步也不离窝。
太子不知是察觉到了,还是怎样,忽忽携了我去宫外看戏。
暮春时节,杨花媚荡,飘得行人一头一脸,拂乱了衣裳不说,连心绪也丝丝缕缕的不分明。
我坐在马车里,轻声道:“殿下……”
他却递给我一盏茶,叮嘱:“在外面唤我琚郎。”
琚郎?我唯唯应了,抿一口茶水。
差点没喷出来,这茶竟是辣的。
他含笑看我,神光流盼,即使端坐在马车里,也有清逸飘举之态。
我一时着恼,冲口唤道:“琚郎……”
他哎了一声,好似春雪初融般清冽,随后往我口中塞了一枚蜜饯。
“那日在公主府看到你,我便想,此人心不在焉的,以后定要好好捉弄一番。”
他带我来到丽水河畔,岸边落红新绿,蝶飞蜂舞。
我和他置身来踏青的人中,倒像寻常的匹夫匹妇,正是新婚燕好的时候。
“那边有南戏班子,你说不定会喜欢。”
他微微一笑,牵着我的手,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我一怔,寿安公主喜北曲,南方的戏从未听过。
虽说知道姑母的喜好是寻常事,我还是不禁觉得——他待我有几分特殊。
戏台子搭在中央,还未到开唱的时候。但热闹的胡琴已经奏得满当当,我兴奋地仰起脸,等着好戏开场。
却不妨他望向一个绿衫女子。
那少女倚在柳树下,柔条千尺,恰似她的身段,柳色烟光,托起她的眼波。
她周围小厮仆妇环绕,打扇的,捧零嘴的,她却像画中人般,脉脉无语地看着戏台。
太子讷讷望着她,半晌不言语。
“那是父皇许给我的太子妃。”
我第一次见太子这模样,不过,我又了解他多少呢?
他像天上的人,堕到了地上,明明周身无瑕,却要攀惹红尘。
不禁问:“她叫什么?”
他笑了又笑,像涨池的秋水,再沉凝,也泛起阵阵涟漪。
“林畹华,小字东君。是左谏议大夫的女儿,擅书画,熟读《通鉴》。”
是戏本里书生才敢肖想的人。
他终于看向我,笑意未敛,“我得了她今天出游的消息,一个人不敢来,就带了个胆子比我还小的人来了。”
原来我是伴君游的一只鹦鹉。
太子絮絮说着:“含英殿里还有一个太子嫔和太子良娣,原来是宫中女官,文字清通,性情严谨。我怕这两人联合起来为难畹华,刚好在公主府看到一个可造之才。”
我的一个珍珠耳珰略歪了,他抚摩上我的耳垂,有片刻的温柔旖旎。
“等到畹华嫁到东宫,我便请父皇封你为侧妃。”
我微笑着,热春光一霎冰凉,“那太子与太子妃定然十分恩爱。”
琚郎执着我的手,笑意悬在眼角,温柔明淡。
那小旦终于开唱了:“尘缘较短,怪一梦轻回。”
(三)
我最近忙得很。
一日是公主府的人,终生是公主府的鬼。
不是天潢贵胄,富贵岂能轻享?寿安公主是盘桓的虎,做她手下的伥鬼就是我的福分。
永春茶楼,三楼雅座,金丝楠木桌上无茶无果。
我沉默着,听对面公主的心腹吩咐:“林畹华和太子成婚后,你向她奉茶,在茶里下点东西。”
我又发起抖来。
对面的人笑:“怕什么,不过是让她不能诞下皇子。”
“听说太子想封你为侧妃,果然如公主所言,你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