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他了,
可是他跑了。
后来,我也抓住他了,
但,他也跑了。
最后,
他们都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一
“你好。”
“廖主编,你好。”
“我看你对缉毒方面的事特别清楚,是家里有人从事缉毒警方面的工作吗?”
我摇摇头,即刻回答道:“没有,都是在网上查的资料。”
“是这样的。”他抖抖手里的纸张,我的稿件被他横磕竖磕地履在一起,“我们希望你能给那位吸毒的小周,改写一个结局,不是吸毒致死那种。”
“换成被警察一枪击毙吗?我之前这样考虑过……”我以为他和她想到了一块儿去,却没想被他打断。
“不不不,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我们希望结局光明一点儿,比如,让小周,嗯……改过自新那种,你明白吧。”
“为什么?”我想不明白这个结局有什么意义。
“你应该知道现在的读者都喜欢看什么……这里面缺了些感动。”
“警察死了,不够感人吗?”
“你没懂我的意思。”
“是,我也不想懂。”我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极力压抑着即将从胸腔里喷涌出的情绪,“吸毒的人……不该死吗?”
我能看出来,廖主编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心情,我甚至能猜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那很抱歉。”
意料之中。
“您的作品,目前不太适合在我们这个出版社出版。”
我调整着,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我秉持着礼貌的态度,对他笑笑:“我知道了,打扰你了,廖主编。”
“没有没有,欢迎您的再次来稿。”
敷衍的客套话我听了太多,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一种。
入秋了,有些冷。
我把大半张脸缩进粉白相间的围巾里,带着退稿,独自踱步在深秋的街道上。
打开手机,界面上除了浏览器弹出的广告,没有更多的消息。
我轻笑了下,把手机放进兜里。
没了郭平的打扰,我还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安静。
我用钥匙拧开锁芯,推开门,对里面喊:“爸,妈,我回来了。”
“哎哟,可算回来了。”从客厅走出来的,是另一个女人。
很久没见了,我笑着叫了声,“妈妈,怎么今天过来了?”
这是我未婚夫的母亲,王茹。
她听见这样的称呼,身子僵了下,显然我改称呼比她适应起来还要顺口。
她还是堆满了笑,“过来看看你,顺便……”
“让孩子进来再说,门那儿多冷。”说话的老人,声音洪亮。
我不喜欢这里的气氛,忽略掉婆婆踌躇的动作,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牵着她走进去,
“爸爸……”看见沙发上端坐着的另一个年轻的男人,我大概猜出了今天这场聚餐的目的。
“最近身体还好吗?”我不动声色地问。
“好着呢!哈哈,老周说他啊,钓了这么大一条鱼!”他用手比划出一个夸张的长度,“非要叫我过来尝尝。”
“哎呀,老郭,你别拐弯抹角地夸他!”袁芝从厨房走出来,径直走到这边坐下,“退休金都被他花钓鱼上了,一点儿正事都没有!”
“我这么大岁数了,要干什么正事。”埋在报纸里的男人,抬了下眼镜,嘟嘟囔囔地反驳。
袁芝不乐意了,“可欣,你骂骂你爸,叫他别乱花钱!”
都是老夫妻直接的相处情趣,我除了打趣,干涉不了什么:“爸,你有这钱,不如给妈买几件首饰。”
“就是,听听你闺女的话,”袁芝数落着自己的老公,“买金首饰可比你那鱼竿好,等闺女结婚了,还能传给她。”
这话一出,客厅里的人都安静了。
他们小心翼翼了两年,却不知道我并不在意提及这件事。
我试着调和着气氛,对沙发上那个年轻男人扬首,问:“这位是?”
“哦,你爸之前教过的学生杨舟,就……来家里做做客。”她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口。
但我不想让她这么小心,也不想给他们更多的希望。
他们是最了解我不过的了,送上这么一个精挑细选,完全符合我以前审美的男人,是什么目的,都知道我猜得出来。
既然这样……我开口道:“你好,我是周可欣。”
“你好,老师给我讲过你很多事。”杨舟像学生上课一样,突然站了起来,对我伸出了手。
我看着这个局促的男人,他羞赧的样子,真的很对我以前的口味,只可惜是以前。
被四双眼睛盯着,我不得不抬手回握住他的手,友好地说道:“你好。”
其他人都松了口气。
不过我始终是叛逆的,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又用力牵住,迎上他困惑的双眼。
“我爸应该跟你说过,下周六是我的婚礼吧?欢迎你来参加。”我拿出去出版社的劲儿,笑容得体,一切听起来都很正常。
如果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要参加婚礼的另一个人,已经死了。
我亲妈的脸色不太好,知道今晚难逃一骂,我便先发制人,“妈,饭都做好了吧?我饿了。”
似是怕客人尴尬,袁芝顺着台阶下了,“……做好了,做好了,都先吃饭吧。”
饭桌上,因为我事先整的那一出,谁都没有再提相亲这件事,闲扯着家常。
为了顺亲妈脾气,吃过饭,我没急着走,主动收拾起桌子,去厨房洗碗。
洗洁精不小心挤多了,盆里冒起不少泡泡。
一堆升起,又一堆慢慢地破掉。
泡泡的柔顺感让我想起了郭平的手。
倒不是因为我那个死了的未婚夫,手有多嫩。
相反,因为工作的性质,郭平的手糙得不行,还总爱用他那带茧子的糙手,搓我的手。
坏透了。
追我那阵儿,他还常来我的小出租屋里献殷勤。
一米八九的大男人,菜洗不干净,饭不会做,洗碗还给打碎好几个。
要骂他,又腆着脸对你傻笑。
怎么都拿他没办法。
“想起郭平了?”
手里的盘子被人拿走,我被人挤开,站到一旁看王茹动作麻利地洗盆里的几个碗筷。
这几年我常这样,干什么都能想起郭平,他们都习惯了。
王茹冲掉手上的泡泡,随意甩了甩水,没先出去,关了厨房的门问:“闺女,妈妈问你,你觉得今天这个男孩子怎么样?”
“还行,就是比郭平矮了不少。”我躲着她的眼神,擦掉手上的水,要去开门。
王茹拉住了我的手,不让我走,“你不能什么都拿郭平来比,这怎么挑得出来?”
“我总不能选比他差的吧,郭平晚上托梦过来,得骂死我。”我打着哈哈,等着王茹松手。
实际上,我是真的怕郭平托梦来烦我。
他那人,醋劲大极了,什么事都能醋上好一阵儿。
王茹叹了口气,“孩子,我是郭平的亲妈,我了解他。他不忍心你就这么等他的。”
“我哪儿等他了?下周不就办婚礼了?”我眨眨眼,装听不懂的样子,对她傻笑。
她急得跺了下脚,“人都没了,婚礼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呀。”我抽了下鼻子,觉得不太舒服,直觉自己现在的表情不太好看。
王茹终究还是放开了我,让我打开了门。
我径直去了门口,往身上套外套,“妈,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写稿子。”
“行,”我妈倒是没拦我,“小舟也正要走,你们两个正好一起。”
我叹了口气,就知道亲妈要比婆婆难搞。
杨舟从沙发上站起来,就看着我,也没动。之前的话好像让他以为,我对他有诸多不满。
他不敢再轻易主动,就这么傻等我的反应。
我围上围巾,转身去开门,对身后的人说了句:“走吧。”
他跟了上来。
杨舟开了车,但饭后我习惯走路回去,这是和郭平一起养出来的习惯。
本想就此作别,倒没想到他关了车门,又跟了上来。
小区的人行道两旁,种的都是银杏树,掉了不少叶子下来。
我踩着脆生生的银杏叶,数着个数,思绪又飘远。
“你是在数有多少叶子会来找你算账吗?”郭平勾着我的脖子,把我拖离叶子堆。
其实就是嫌给我洗鞋子麻烦。
我笑着打他胳膊,硬邦邦的,敲上去反而自己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