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来青山一高报道后的第二天,须发半斑白的老校工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当时,学校还没正式分班,只是分了宿舍。我自作主张替顾从柏占了一张床。
那时候,上一届学生离开后的宿舍里还未打扫,乱糟糟一片狼藉。只有一位穿着蓝色粗布大褂,腰弓的像虾米一样的老校工慢腾腾地打扫着,并无其他人帮忙。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帮他一起打扫起来。
作为回报,那晚老校工非得请我吃饭。再三推脱,在对方以“怎么?你嫌我老头子脏啊”被要挟后,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他回了乱糟糟的住处。
老头做的菜虽然不好吃,他却美滋滋地喝光了半瓶二锅头。
喝得满脸通红的他,指着窗外夜色里显得有些阴森的学校,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告诉你哦白同学,这个学校可是闹鬼的哦。当初在这里建学校,正是想邪不压正,用你们的正气镇住这里墓地的邪气!”
“嘁,”我只是礼貌性地喝了半杯酒,脑袋比他清醒,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都是迷信,这世界上哪有鬼?”
“哎!!你还别不信,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可是千真万确发生在我爷爷身上的,听完这个故事,你再说信不信!”
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故事里的阿川就是他那生活在晚清乱世的爷爷。
因为故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跟大家一样,都是位看客,在此,只能作为旁观者,代为记叙成文:
一、纸元宝
那个穿黑袍的女子又在岸边招手了。
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原本不想出船的阿川只得暗骂一声,硬着头皮撑下了竹篙。
被摩挲了成千上万次,已经变成暗黄色的竹篙在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河面上静得可怕,甚至连一只晚归的飞鸟也没有。那个奇怪的女人,是他今天的第三名渡客,要不是因为老娘生病,实在需要银钱医治,他才不会摸黑摆渡,要知道看似平静的泗河,实则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船覆人亡。
“晚上摆渡要加钱的,一两!”
狠了狠心,阿川伸出了一个手指头,白天只需三个铜板,他料定这么晚了女人无处可寻他渡。
“路上不要说话,只低头弄篙便是!”
女人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毫无感情的口吻,而她的身后果然像上次一样,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
那孩童带着一只蓑笠,黑纱遮面,看不清表情。
但是从身高上可以推断,已不是上月的那个孩子。
“要去哪?”
“对岸!”
女人一边简短地回答着,一边引导着默不作声的孩童走上了船,坐到了船头。与此同时,阿川听见那女孩居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转眼,船已离岸。
天上的星辰在黝黑的河面上投下了好看的光影,宛若穿梭在光影交错的银河里。
女孩依旧在哭。
身旁的黑衣女子仿佛有些厌烦了似的,在船行至河水中央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冷冷地说道:“不要哭了,下辈子投胎到一个爹亲娘疼的好人家,也省得像此生这般颠沛流离。”
阿川猛地打了一个机灵。
“投胎”二字宛若腊月天落进领口里的一枚雪片,让他浑身为之一振。
“投胎?那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女孩,她们到底要去哪里?”
阿川不敢再多想,只牢牢地盯紧了自己的脚面,大气都不敢喘。
“看样是遇到脏东西了,早先就觉得这女子不太对劲,早知道不该贪图那一两银子,要是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卧病不起的老母亲恐怕也活不成了吧?”
这样想着,阿川只觉得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卖力撑篙,期待着早一刻将这二位送向对岸。
一路上,黑纱掩面的女孩都在嘤嘤地哭着。
那隐隐约约地哭声,与竹篙的打水声混在一起,回荡在死气沉沉的广阔河面上,让人有种恍若隔世的凄凉感。
行了半辈子船的阿川突然间不知道,下一秒会飘到哪里。
一定是碰上鬼了。
眼前那位面无表情的女子,分明就是一名专门为新死的孩童引路的女鬼,带领他们匆匆地赶往阴曹地府,等待着下一次投胎。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深秋的季节里,阿川居然后背尽湿。
而彼时的阿川,居然第一次在那个乘坐了自己多次船的女子脸上,看到了淫邪的怪笑。
她一边从肥大的黑袍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阿川的手中,一边拉起女孩的小手,消失在了一片雾蒙蒙的黑暗中。
直到女子完全消失,女孩那嘤嘤的哭声再也听不见时,心有余悸的阿川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等他拿了银钱揣回怀里的时候,才发现某些地方不对。
那银锭实则太轻了。
借着惨淡的星光低头去看时,阿川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彼时彼刻,静静地躺在他掌心的,分明是一只用银箔纸糊成的纸元宝。
只有烧给死人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元宝。
一定是女鬼看出阿川已经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一切,所以索性在阿川面前摊牌。
量他也没胆说出去。
二、视而不见
泗河上的船夫阿川病了。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人们没见他再出过船。
他的那艘小木船,停靠在自家窝棚便的芦苇荡里,如今居然有迟迟不愿南迁的芦雁在里面筑了巢。一个月时间里,神魂颠倒的他唯独没有忘记的便是每天都细心照料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平日里曾一起摆渡的街坊感念他的孝顺和往日的和善,竟纷纷送来了柴米油盐。
“阿川,阿川!”
“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哪家漂亮的女子,被人把魂勾去了啊。”
肌肤黝黑的蒋武一边猛推了一下阿川的肩膀,一边讲几斤白面丢到了一旁的木桌上。虽然仅仅只来到四个几个月,平日里靠打鱼为生,但是蒋武为人耿直爽朗,短短时日内便与阿川亲如兄弟。
阿川咕哝了几句,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蒋武的话阿川听到了,他心说,我哪里是碰到了什么女子哟,那分明是一名女鬼。可是,想起当日的情形,他又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好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那名女鬼不曾再出现过。
长长的泗河水又变回了往日的宁静。
但他心里却绝望地知道,那女鬼还会来的,下一次,她带着的该不知是哪家可怜的孩子。
“蒋武,你相不相信世间有鬼?”
盘算了许久,阿川最终还是说出了盘踞在心中许久的那个疑问。
“呸!”
帮忙收拾着凌乱不堪的窝棚的蒋武,一边将咬在口中的辫子吐出来,一边走上前,上上下下将阿川好生打量了一番:“鬼不鬼的关你屁事,好好照顾好你老娘吧,再不出船恐怕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吧。邻里们总不能没完没了地接济你们,这样一个乱世,卖儿卖女的大有人在,又有谁家有那么多闲粮?”
说着话,蒋武已经弯腰走出了低矮局促的窝棚。
“可是,我真的碰到了女鬼,专门抓小孩子的女鬼。”
看见蒋武就要离去,阿川连忙说道。他看见蒋武微微一愣,折返了回来,脸上带着鄙夷的微笑:“都说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看来是精神病!”
“大白天的发什么癔症!”
蒋武的语气里不无鄙夷。
然而阿川却没有反驳,只见他缓缓地走向了窝棚深处,在自己床下翻找了半天找出来一只破旧的木盒,将盒子呈到蒋武面前,轻轻地掀开来,里面正是那只纸糊的银元宝。
“信不信由你,这是当日那女鬼给我的渡资。”
蒋武的面色明显阴暗了不少,平日里阿川也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如今他又将这东西举到自己面前,如今不由他不信三分。
“你说的是真的?”
蒋武脸上尚存疑色,伸手碰了碰那枚银锭又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反正我是不信,如今这样一个乱世,每天都有人战死饿死,若有鬼岂止千万?这偌大一片泗河水恐怕早就被冤魂填满了吧。”蒋武转身望向了浩浩荡荡的河面,语气中满是对朝廷的抱怨。八国联军打到了北京,各地民团四起,据说连老佛爷都逃跑了,放眼望去,又有谁拿老百姓的命当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