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贺怜芝捧着一杯茶走进我书房,她就那么站在一旁。
“我愿为少爷分忧解难。”
我哪会不懂她的心意呢?可我,不能耽误人啊。
“这上海滩里,多的是公子少爷为你魂牵梦绕,你不必将心意寄托在我身上,我已经……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了。”
“可是他们都不及你。”
正文:
我与贺怜芝的初见,是在大街上,那天我刚留学归来便撞见了她,几个戏院小厮打扮的男人追在她身后,她身板瘦弱,身着一袭破衣,上面全是各种布料缝补过的痕迹。她被打得浑身是伤,原本白皙的手臂现在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有些令人心疼。
她绕开了我旁边的包子摊,升腾的雾气儿氤氲了她的眼眶,她撞倒了不远处的货架整个人栽倒在地,刚好倒在我身旁。她的脸上全是煤灰,看不清她的模样。在那一瞬间我向她伸出了手。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只是想救她,我不相信一个羸弱的女子能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更见不得恃强凌弱的事在我眼前发生。
“好。”她虚弱的声音应道,毫不犹豫。
“我叫秦沅生。”我搀着她踉跄的身子说。
我本是顺手将她救回府中,却没想到那竟会牵扯我的一生。
经过这些天在府中的相处,我发现,贺怜芝是个很规矩的人,她懂得谦卑之分,从不越矩。甚至在同桌吃饭时,她连筷子都拿不稳,显然是不大习惯的。我只能耐心地教她用筷,导致那每顿饭吃得很漫长。我鲜少提及她的身世,生怕牵扯出她的伤心事。
贺怜芝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为我唱了一曲《四季》,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我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未来的名伶。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特地为贺怜芝找来了几个有名的戏班师傅专门教她唱曲,整个秦府日日夜夜都是她悠扬的练曲声。
那天夜里,我在书房里练习书法时,她敲门后捧着一杯茶走了进来。我将眼前一本书递到她面前,她随手翻了几页,无意瞥到了墙上的毛笔字。
“少爷,这墙上挂的毛笔字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怎么了?”
“原来少爷的毛笔字也写得这么好。”
我从抽屉里拿出笔墨和纸砚,再用毛笔沾上墨水,她站在一旁为我研墨,我提起笔挥洒笔墨,在扇上落下两行字:
“眉间情流转,绝艳锁倾城。”
贺怜芝盯着那行字,看得有些发呆,她伸手在扇子上摸了一下,不禁发问:“少爷,可以教我写字吗?”
我点了点头,笑着扶住她的手,我将毛笔握在她的手里,教着她最基础的握笔姿势,“来,要这样写才对,你手要发力。”
她顺着我的笔迹写下一个又一个字,果不其然,要比她自己所写的要好上些。
“这次写的还不错,以后多练练。”
“谢少爷夸赞。”
“既然你这么喜欢读书识字,我可以抽空出来教你,当然,你随时都可以来问我。”
“少爷,你平时要处理府中的事情已经很忙了,不必把我这个下人的事放在心上。”
我向来是不爱与人划分阶级的,人生来就该是平等的。
“你不是什么下人,不用太拘谨。”
某天我刚回府中,看见的便是她念曲的身影,我正有出门的想法,带上她也无妨。我和他坐上那辆黑色轿车,阿海坐在驾驶位上开车,车窗开了一半,迎面而来的是属于深夜的凉风。夜晚的上海滩是绚丽璀璨的,各色的霓虹灯光,仿佛这座城永远都是不眠夜。
“阿海,停车,我们去听戏。”
“是,少爷。”
阿海买了三张戏票后,我们并肩往戏院里走去,戏院那位王老板王玲跟家父算是旧相识,与她碰过几回面,人倒是还算好说话的,能将新明戏院经营得有声有色,也是有她的能耐所在。王玲一见着我,便笑吟吟地走上前:“哎哟,我说谁来了呢,原来是沅生啊,瞧瞧,这又长俊了。”
我朝她很有礼貌地笑了下:“王伯母您客气了,今天来这里也是与伯母好久不见了,我这边也拿着些礼物来拜访您。她是唱曲子的,唱得可好听了,不知王伯母您这里……是否愿意让她来试着唱曲呢?我敢保证,她一定会红遍上海滩的。”
王伯母这才注意到身旁沉默许久的贺怜芝,她细细端详着贺怜芝,笑着说:“那好不好你说了可不算,这里这么多客官说了才算,这样,让她留下来唱一曲,我便知道她能不能吃这碗饭了。”
“少爷。”
“嗯?”
“怜芝希望,第一场演出少爷会来捧场。”她这样问我。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语气认真:“无论你今后的哪场演出,我都会出席的,我都会第一个到现场。”
“那一言为定。”
“一定。”
打烊后戏院渐渐散场了,也没剩下几个客人,王伯母便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起期待着贺怜芝的精彩演出。贺怜芝在后台慢悠悠地换了一身戏服,直到舞台上响起奏乐,她才缓缓出现在舞台上。她身着一袭粉色的戏服,粉色并未抢夺走她的半分美,这是我认识她后瞧见她最有生气的一次。她那张脸蛋本就是美极了,现在又化了个淡妆,更是多了几分冷艳。有那么几秒钟,我似乎看呆了。美,这扮相真是美,绝尘般脱俗。
她唱的还是那首《四季》,我原本以为之前听的已经足够好了,估计很难再会有人超越的。而她的每一次献唱,却都能令我更加惊艳,她风姿卓越,仅是悠悠唱一曲,便能颠倒众生。贺怜芝的声线很特别,并不是单纯的媚,是那种掺杂着一丝清冷的媚,中和了她的妖媚,耳边萦绕着几分凄凉与疏离。
贺怜芝在舞台上翩若惊鸿,她在舞台上太抓人眼球了。她在撩拨情意,在勾人心弦,在这样略显昏暗的环境下,又伴随着她所吟唱的清媚声入耳,实在是让人无法不为她所着迷。
她就好似是在那样的困境中,战战兢兢在悬崖峭壁上,开出的一朵生命力顽强的花。是那样的坚韧不拔,不畏严寒与苦难,绽放出新生的果实。
她举手投足中都散播着风情,像这样的好胚子,不该被埋没的。
“王伯母,不知您觉得如何?”
“沅生啊,真是谢谢你给我找了这么个好苗子啊。”王伯母语气里有些激动。
“您客气了。”
王伯母对她说:“以后啊,跟着我好好学,我肯定能把你捧成名伶。”
“谢谢王伯母。”
不出所料,贺怜芝仅用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在上海滩这片地界混出了一片名声,各种富贵人家的少爷为她一掷千金,又是送花又是送首饰的,就为博她欢心。
然而好景不长。
上海滩近日来涌入了一大批灾民,据说他们是从前方打仗那边避难逃到这的,他们犹如行尸走肉。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眼神空洞,许是饿了许久。
我与父亲商议后,决定在街上的粥铺里特地为灾民派粥,希望他们能喝上一口热粥,我向来见不得那样悲痛的画面,我无法改变这一切。哀鸿遍野,饿莩载道。他们个个骨瘦如柴,对他们来说,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目的,于他们而言这是一种奢侈。
我正站在粥铺里盛粥,我动作很慢,生怕给弄撒了,我不敢懈怠。贺怜芝看着那锅还没烧开的粥,她主动走上前去看火。直到太阳接近下山了,灾民才捧着热粥渐渐从粥铺散去。
而今混战再起,北方那边战事紧急,军阀率领一方兵马,势必要将华夏土地占领,妄想自立为王。我岂能坐视不管?在商人的眼中利益至上,他们看到的是上海滩辉煌华丽的一面,而背后的满目苍痍,民不聊生,他们却坐视不管。我痛恨无能腐败的政府,不但纵容军阀势力肆意妄为,还试图暗中谋取钱财。尽自己所能,去捐赠,去为灾民派上一碗温热的粥,无论风雨,我都守在那个小摊里,只是希望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