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
吾家读书久不效。
时常听着爹爹在自己的小书房里长吁短叹，将这句话，翻来覆去的说。即便幼时我没认过字时，都已经将这句话听进心里去了。
后来大了些，在爹爹教书的学堂里做旁听，通了文章千古事，也就知晓了这句话的含义。
家里已是很久没有读书人考得功名了。
父亲十岁过童生试，十六岁中举，故而我顾家在这十里八乡也算是有些名气的书香门第。
奈何自中举后，就不知是遭了什么坏运道，屡试不中，无缘会试科考。
细细算下来，父亲榜上未有名，已是二十载。
后来，他也就渐渐歇了心思，安心在这安平县的小学堂里做了个教书先生。
他本希望我的哥哥顾衍能够继承家学，考得功名去光耀门楣。连名字，都是依据衍嗣传承的好兆头所取。
可惜，我那个哥哥剑走偏锋，据说少时便有不爱读书的苗头。稍稍大了之后，更是不服父亲的管教。一次与父亲大吵，扔了笔，砸了砚台，竟是弃文从商。跟了车队南下做买卖，已是多年未有音讯。
我叫顾念，是个女孩，比哥哥小上许多。是爹娘在哥哥走后生下的孩子。
阿娘生我时，诞下哥哥时受了亏损的身子还未补全。故而，我天生患有心悸之症，身子骨有些弱，需要精细养着。
更糟糕的是，阿娘再经生产，已是越发伤身，再不能孕育子嗣。
爹爹钟情于娘亲，不愿再纳妾生子，更没有因为我是女孩，不能传续香火而迁怒。
我的日子算是过得很好的，爹爹疼爱我，娘亲什么都依着我。这小镇上谁见了我，都得窃窃私语一番——
“这顾家人怕是魔怔了，嫡亲儿子跑了不管不顾，捧着个病歪歪的闺女像个宝贝疙瘩一样。”
是啊，我是女孩，因此即便我有着读书之心，有着过人天资，也只能做个书院的旁听，入不得学。
那时我方十一岁，低垂着眼眸，坐在书院的小石凳上，望着那刚刚写好的几个字默然不语。
“吾家读书久不效。”
身后有人轻念，是男子的声音，清越而温柔。
这是我刚刚无意识写下的心事，这几个字，已成了知事之年后，我的执念。
没等我接话，身后之人便执起笔，越过我的身子，几乎将我拢在怀中一般，在我的纸上添了几个字。
“而学问之成，自我伊始。”
娟秀的字迹旁，几个自成风格的字，疏疏朗朗。
我回身，抬眸，撞进身后人的眼湖里。
是苏问景，父亲的得意门生。一年前搬入了长干里，与顾家比邻而居。
人人都传他是打京城来，家里是做了大官的。却不知道是遭了什么变故，由忠心老仆带着避世与此。
他来的那年，是十三岁，我也只是远远望过一眼。
后来入学堂，隔着旁听的帷帐，容貌也不能见得仔细。
原来不过一年时间，少年已是出落得人间风姿第一流。
我竟是有些相信那坊间的无稽之谈了。若非京城风土养人，何得如此人物。
“忌，妄自菲薄。”他笑了一笑，似是与我很熟稔一般，竟是教训起我来。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不为别的，他看穿我的隐蔽心思。
我忘不了自己即便将经纶古诗背得再文义皆通，字字详熟，父亲也只会摸摸我的头，道一句:“惜我念念不为男子也。”
不为男子也。
不是男子便不能为顾家光耀门楣，不是男子，便不能打破那句如宿命般的定论。
“顾念？”他唤我的名字，似是认识我。
我方如梦初醒，急忙忙站起来离得他远了些。
男女之防，刚刚一瞬间竟是差点忘了。
“苏公子。”我冲他见了礼。
“顾姑娘客气，你乃夫子之女。同门师妹，唤我一句师兄也当得。”苏见景弯弯好看的眼眸，接过了话头。
我与他对视一瞬，而后身后传来对街胖婶儿子，算是跟我打小玩到大的小胖在书院门口大声喊我:“念念，顾婶叫你归家去。”
来不及多说什么，我匆匆行了一礼，连自己的手稿都忘了拿走，便告辞离去。
后来才知，那时身后的苏见景伸出了手，将我留在石桌上的纸张拣起，仔细又端详了一番后，收拢到了自己袖中。
⒉
与苏见景相识是一场意外，而这场意外后来也没了下文。
他仍是父亲最满意的学生，将来会进京赶考，得取功名。而我，仍是隔着帘帐，一个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女子。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月后的仲秋节。那天月亮很圆，这样团圆的节日，即便父亲不说，也是十分思念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兄长的。
一家三口吃了团圆饭后，母亲吩咐我早些安置后，便与父亲很早便睡下了。
我知晓他们俩在这特殊日子里的复杂心情，便也不多问多说。
只是坐在窗棂旁，望着圆月，也罕见的失去睡意。
最终披了件帽兜，拎了一盏去年元宵扎染的红纸灯笼，瞧瞧打开了后门出了府。
我就是在那时又见到了苏见景。
两家后院相连，他身着披风，此时正倚在梨木的门板上，对着圆月想着些什么。
我犹豫了一瞬，提着灯笼走近他。
“苏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我开口，说完又觉得这样的问话有些许尴尬。
他一瞬间偏过头时，眼神十分锐利，但只是一瞬那点锐光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润。
“小师妹？你也睡不着么？”
我走到他身边，搁下灯笼，拂了拂石阶上的尘土便坐了下来，道:“今日月圆，爹娘思念离家的兄长，我亦心中有感。”
他也跟着我，在离我有些许远的石阶上落座。
“你为何叫顾念？”他如此问。
我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黯然:“我不知晓，也从不去想。但大抵也是父亲寄托思念的一种的方式吧。”
“你不怨？”他在看我，我感觉到了。
我的目光则是放在石阶角落上盛开的那朵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上，不甚在意的道:“人应该感念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不是去对自己所没有得到或不会得到的愤愤不平。那样的生活，会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