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眼中,我是不老不死的仙姑,活的清心寡欲。
徒弟眼中,我是冷血无情的怪物,见死不救。
时光流转,昔日跟在我身后长大的少年,终于站在了我的对面,手持长剑,直指我的心口。
当日土地公曾说过的话,一语成谶:“老朽掐指一算有种预感,这人跟你缘分不浅,倒怕是个劫。”
洛家夫妇带着洛紫阳前来拜师那日,我正在亭子里打坐。
礼物摆满在门口,把这清冷的小道观衬得热火起来。
身为武林盟现盟主的洛成河向我行礼,先是对前些时救了他家独子一事表示感谢,又讲到那小鬼虽天资聪颖好学,但实在顽皮又心傲,恐难成大器,这才求教。
他说话时,洛夫人就站于旁边,洛紫阳便躲在娘亲的罗裙后探出个头来,瞪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瞧我。
半分好奇又持半分特有的傲气,朝我做了个鬼脸。
那双眼睛可真亮,话音末了被大人拽着猝不及防地推出来时,乌溜溜转上好几圈,神灵活现。
未脱两颊婴儿肥的脸已初有轮廓,能看出将来的深邃眉眼。
我一时没忍住,勾唇笑了。
洛成河便以为这是同意的意思,抬手将小少年向我眼前更推近了几步:「快,紫阳,跪下来给仙姑磕三个响头,这位以后就是你师父了。」
对于我突然收徒这事,土地公知道后表达了强烈的反对。
「不行,这清霁山山顶安静多少年了,这道观里又清净多少年了!怎么就要住进个外人?」
「况且他们武林人素来忌惮你,说你们门派装神弄鬼......还把亲儿子送来给你当徒弟,那洛成河怎么想的?」
土地公跳起来拍拍桌面,想劝我。
「小孩挺可爱的,随便留着呆段时间又无妨。若是呆不惯,再送回去便是。」我说着,把桌上瓷瓶里枯老的枝条挑出,换成新剪下的。
抬眼瞧见他吹着白胡子的激动样子,开口多补充道:
「而且他爹娘都说了,我们挺有缘的。」
「你不是也早算到了吗?」
我是在独自去山脚采撷草药的那日清晨,无意间救了洛紫阳。
山里起雾,回程途中远远瞥见青石阶上躺着道身影,不仅中了毒昏迷,还伤了脚,好在伤势并不重。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个虽不高,却仍旧有份重量。我花了不少力气才将他背到道观,熬药解毒,又请了土地公来为他脱衣处理伤口。
土地公就在那时神秘兮兮地同我讲:
「老朽掐指一算有种预感,这人跟你缘分不浅,倒怕是个劫。」
虽然白胡子小老头平时爱咋呼,看起来颇不正经,但他毕竟活了上千年,又算是个守山的土地半仙,说出的话向来灵验。
我自小在清霁山顶长大,习承了我师父的功法后拥有不老不病之身,成为外面坊间传闻里被尊称的“仙姑”。
细算来,与土地公也快认识近百年了,除去师父西去那次,还是许久未见他这么认真的神情。
于是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以示了解——
「放心吧,我自己有数。」
我总有种预感,小徒弟会给这素来平静又单调重复的生活,带来许多乐趣。
洛紫阳起初不太待见我,总故意摆出副不好惹的高冷样子,动不动就冷哼。
想来也能理解,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拥有突出的好胜心。
跟伙伴打赌上山来捉野兽,影子还没见呢先半路误碰毒草昏迷,被个女子救去,而救他的人成了他师父,也就是我——
坊间吓小孩常用的,永生不老杀人如麻的“老巫婆”。
内心自然既不服气又畏惧,矛盾得很,造次不能便只好多在小事上强调自尊。
他好动,学过些武的基础让爬高上低变得更厉害,从打碎花瓶瓷碗到弄塌床榻,都是常事。
这位小少爷养尊处优惯了,突然被父母狠下心送来历练,锦衣玉食全变成粗布野菜,更别提能接触什么好玩的玩意。
道观里室寒且冷清,连装饰都少,四处可见皆是空空的墙壁。
每月月末的三四天是他下山归家的日子,享受不了多久,会带着大包小包行李再被赶回来。脾气发泄不出,洛紫阳就拎着树枝折作的短剑,跑到我屋子前转圈。
我不理,他便翻上树坐那儿望天打发时间。
直到最后洛紫阳熬不住了,将手里攥着的枝干冲地上一扔喊道:
「喂,师父,该教我武功了吧?」
说实话,我的武功并不精。
从前门派稍热闹时,弟子五六人间就数我提升不了更深境界,但要教教基础功法,还是绰绰有余。
我把落灰已久的,流传下来的秘籍翻出来,给了洛紫阳。
他领悟能力很强,学起来也快,有时甚至并不需要我怎么指点,他靠自己研读和练习就能参透。
每每掌握了新招式,他都要跑来找我比试,小孩对大人,结果自然是落败。
小少年捡起被挑落的木剑,从地上坐起来,半是若有所思半是不肯服输,第二天再早起偷偷加练。
有几次练狠了,膝盖手臂泛起淤青也咬牙忍着不说。我也不点破,只默默把药膏放在他那屋的窗沿上,这样一来二去地,关系便拉近了许多。
我们日日呆在一块,虽比不上其他师徒间情义深切,但总归能相处和睦。
真要算起来,同洛紫阳变得稍亲密起来的原因,大概有两件事:
一件是洛紫阳怕黑;
道观里不常用油灯,山顶月光常年雪亮皎洁,照明足矣。可倘若遇到天气不好的日子,乌云欺压下墨色翻涌,伸手不见五指,屋内便显阴沉。
那日吃完晚饭后他反常地磨蹭,迟迟不回屋。
前院与后院间有道冗长空寂的走廊,阴森更甚,我瞧着便猜到个大概,任由洛紫阳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身后,听他不自然地屏息。
我像是随口提起:「怎么,你一个人害怕?」
「当然没有!」他赶忙急急否认,因羞赧而感到尴尬,许还涨红了脸,可惜我看不见。
小孩子怕黑又没什么丢人的。我笑,更肆意一点拖长话音逗他,「那——你为什么要拽我衣角?」
等不到他服软回答,我倒先心软了,轻声接道:
「你待会要是怕黑睡不习惯,就来敲我房门,为师给你讲故事。」
他最后也真来了。
我凭着记忆里师兄师姐们念过的山下的那些话本子,还有从土地公那听到的奇闻异谈,讲了彻夜。
洛紫阳虽嘴上念叨着“老套”,可仍旧听得津津有味。
不觉无趣。
而另一件则是洛紫阳生病。
他感染了重风寒发热,直冒冷汗,烧得昏昏沉沉还在呢喃。
我从早守到晚,换水与喂药片刻不离,才总算将那温度给降下来。
好不容易安稳了,我俯身捏住他垂在被子外的手以作安慰,很烫,那手心还沁着层黏糊糊的薄汗。
他鲜活的,逐渐恢复有力的心跳入耳。
洛紫阳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认真地,头次支支吾吾地开口:
「谢谢你,师父....」
他把末尾的“师父”念得吐字清晰,利落又轻。
自这二事起,洛紫阳唤我便频繁又顺口起来。
他拜师后的第一年年末,回家过节。
我撑伞站在亭前目送,入目远伸的石阶盘错延伸,洛紫阳就背着包裹蹦跳下山,走出四五步再回头望来:
「师父真不跟我走吗?我家很好玩的。」
我摇头,他也不强求,只是随口许诺会早些回来。
殊不知我无事时,当真每日都在那儿等,等到洛紫阳踏着约定的归期末尾,在清晨披一身晨露,远远冲我高喊——
「师父,我回来啦。」
继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十四五岁的时候,长身体,洛紫阳的个子蹿得飞快,几乎是拔节一样向上长,衣服裤子都短了不止一截。
我便学着碰起针线,偷偷为他缝衣服。
头次做这些,针脚乱得不忍看,经过反复的多次失败后,我最终挑了件最好的成品赠予。
「不用了。」
彼时一道招式刚结束,收剑入鞘。洛紫阳皱了皱眉,眉锋隆起星目间光彩流转,看了眼拒绝:「这些家里都会给我送的。」
「而且,师父你做的衣服,款式好丑布料也差.....」
少年人直来直去,童言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