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成了平都的王，我想要的就能有。
然而回首望去，才知我也是古书里说的孤家寡人。
大抵人总是渴求着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我贪恋飞雪的柔洁，哪怕它会于指间片刻消融，我喜爱峭壁的野花，纵它险阻难取，我还爱着一个人，尽管这个人到头来怨我恨我。
——
“父君，外面下雪啦。”
我感觉一双温热的小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低头瞧去，见六岁的小玉柔正歪着头瞧我。
我笑了笑，这便俯身下去将她抱起。
“我的小玉柔怎么出来啦，天寒地冻的，等一下鼻子都要冻红咯。”
我瞪着眼睛作势吓她，她却咯咯大笑起来，一双小手亲昵的圈住了我的脖子。
“玉柔不怕，玉柔有絮娘娘送的篷衣。”
我闻言，这便不自觉将眼睛往她身上披着的蓬衣瞧去，金丝玉线，针针细密藏尖不露风雪，她向来是这样心灵手巧的。
“父君，您去瞧瞧絮娘娘吧，絮娘娘在梦里都喊着冷呢。”
我一愣，这便感觉心中某处被针扎了一下，又刺又痒。
温絮啊，人如其名，轻飘飘，荡悠悠，让我捉摸不透。
那就得空去看看吧，看看也好，反正时日无多。
——
我往澜云殿去的那天，天正下着大雪，茫茫大雪绵延而去，盖了红墙高瓦。
澜云殿宫门口有一株红枫，叶子早落完了，只剩孤零零的枝干乱立着。
枫树枝干撑不起这样的雪，直被压弯了头。
虽被压弯了头，却还是倔强的立着，不肯屈服于这险恶的天寒地冻。
我慢慢往内殿移去，隐隐间，已听见玉柔的笑声。
看起来，玉柔很喜欢温絮，温絮想来也是喜欢玉柔的，如此，最好。
至少让她觉得这人间还有盼头。
我第一次遇见温絮是在清河，那时，是她的九岁生辰。
她被簇拥着，温柔又规规矩矩的立在清河侯旁，而我，则被母妃笑着板正身子望向人群中的温絮，“寻儿，瞧见了吗，那是清河郡主，你未来的正妃。”
我木然的点了点头，妥协于这命运的安排。
其实吧，打从心里来说，我是不讨厌温絮的，若非不被这样强行安排，我想我还会喜欢她。
很多人都知道温絮将来是我的妻，不过她本人似乎并不知道。
我没有多加靠近，只默默的靠在立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我观她与好友划船采荷，观夜深时长河旁的萤火，偷望她被人带着翻墙夜出，还跑去山上放许愿灯。
我倒是想不到她会有如此多令我意外的举动，可细细想来，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
——
“啊，絮娘娘——”
我听见殿内传来玉柔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便一下子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我冲进殿内，凭着模糊的记忆寻到她的所在，病榻之上，她脸色苍白的很，如一张白纸般虚透，也如一张白纸般易折。
“絮儿，絮儿！”
我握住温絮的手，时时刻刻感受她的脉搏跳动，生怕她就这样睡过去。
我有些后悔了，后悔这些年的置之不理，我何苦与她置气呢，我何必与她相互折磨。
“绫娘。。。”
迷糊之中，我听见她这样唤道。
我心下一怔，立刻倒吸一口凉气，恨意悔意渐上心头。
她忘不了，她果然忘不了，她始终是恨我的。
“絮儿。。。”
我伏在她榻前，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
“不要。。。”
许久，我感觉她的手猛的抖动了一下。
“不，不要，不要丢下我。”
迷糊之中，她眉头紧皱，口齿混乱的说着话。她眉目扭折，似乎极其害怕。
“絮儿！”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是我不曾见过的时刻。
她那样脆弱的倒在我的面前，像被三月狂风吹折的细柳。
“不要！”
她猛然睁开眼睛，冷汗淋漓，不安的出着气。
我见她醒了，这便着急忙慌的使人再传太医。
“絮儿，有没有好一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望见我，神色忽然冷淡，似乎很厌恶我，而后眼睛只一扫过我身后的皇后众妃。
“谢陛下关心。”
她抽出手，这便想撑起身子，我木然一瞬，立刻伸手过去扶她。
她没有反抗，或者说，没有力气反抗。
“小玉柔，来。”
她轻轻抬手招呼玉柔，我望见她指间骨节突出。
她柔声道：“絮娘娘今天累着了，过几天再陪你玩好不好？”
小玉柔趴在榻前，这便含着泪重重点了点头，而后皇后众妃同玉柔皆被她打发出去了。
待人一走，她便立刻躺下装睡了，我隐隐听见窗外风雪的声音，外面寒风正肆虐。
“太医说你郁结于心，还有，寒气侵体。”
她闻言，也不说话，只沉默着，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愿再说。
我望着她背对着我的瘦削身子，眉头忍不住紧皱，自伤自毁又能得到什么？
“我知道，你在恨我。”
我想起她以前是很喜欢出去玩的，现如今，她的腿一到冬天便会疼痛难忍，莫说是走，怕是翻来覆去也难以便利。
“你的腿疾是由我而起，絮儿，是我对你不起。”
我这话带着十二分的歉疚，然而话语真的太无力，做都做了，歉意似乎于事无补。
她不答我，依旧沉默着，大抵，是对我失望痛恨到了极致吧。
“陛下。”
我正欲开口，却听得她忽然开了口。
“可别会错了意，我这一身病痛，与你无一分一毫的干系。”
我愣住，而后便望见她慢慢撑起身子。
她侧着身子，微微转头望向我，却不正视我。
她嘲讽道：“你何时对我不起，你该对谁愧疚你自有数。”
我愣住，这便不可思议的望向她，她果然忘不了，她果然怀恨在心。
我咬紧嘴唇，许久，才慢慢开口道：“絮儿，你为何——”
我想说，为何总是这般冷眼瞧我，可话到嘴边，又自己明悟了。
“为何？”
温絮冷声打断了我的话，继而轻笑道：“陛下曾说，絮字轻也，绫字柔也，你说你喜欢絮柔二字，所以至今不改我最初封号，那么陛下，您在念我名字的时候，可曾想起过她吗？”
我内心大为震动，这便下意识站了起来，我再不能迷惑自己，果然她的不提从来不等于忘记。
许久，我沉声道：“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刻都没有忘，是吗？”
她咬住嘴唇，眼中带了浓浓的恨意，“一刻，不忘。”
我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又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因为我猜到了她的回答。
我摇摇晃晃着，然后半跪在她面前，我轻轻伸手过来想抚她的脸，却被她躲开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面容已十分憔悴了，也是，绫娘都去了二十年了，二十年，足以掩盖旧时容颜。
我感觉眸中有什么闪动，摇摇晃晃自嘲道：“你恨我，她也恨我，到头来，到头来。。。”
我摇摇晃晃的站起，“孤家寡人，哈哈，不过是孤家寡人罢了。”
我站定，逼着自己一改先前神情，摆出一副轻松到满不在乎的神情，她怎么，怎么能恨我啊，我明明。。。
我摆正身子，逼自己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道：“可惜啊温絮，朕的絮贵妃，你不能死，你必须好好活着。”
我止住笑意，继而用一种狠厉的眼神望着她，“我痛苦一天，你也必须痛苦一天，你可以恨我，可也必须是活着恨我。”
就活着恨我吧，至少，是留在我身边了。
恨，也算是一种刻骨铭心吧？
啪——
碗盏碎落在地，药汁撒了一地，她怒气冲冲的卧在榻上盯着我，我想着，若她手中有刀，恐怕这个时候已经起身与我同归于尽了。
我望着她，然后冲过来抓起她的手察看，还好，没烫到手，吩咐太医再熬一碗就是了。
我松开她的手慢慢直起身子，“你要清醒的活着，毕竟，除了你和我之外，已经没谁记得段绫了。”
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让我觉得很难受，又莫名的有一种痛快，我不敢再看。
门帘掀起，我的脚步声很快便会被风雪淹没吧。
说来可笑，我和她之间连戏都懒的做了。
本是一出郎才女貌的戏，何苦让我与她唱出了苦大仇深。
我与她，本不该至此，何至于此！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段绫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