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日,城中张府的公子刚结亲。
张家是个富贵人家,鞭炮放的全城都能听见,差点儿把我又震回躯体中,只是差点儿。
听带大我的婆婆讲,人死后会有地府的鬼差来接,多数是青面獠牙的小鬼,极少的情况是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一黑一白,把这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叫做“恶鬼勾魂,无常索命”的无常。
可我没等到来接我的鬼差,也没等到来接我的无常大人,我对着我那惨不忍睹的死状发了一个时辰的呆,从死在深巷尸体无人发现,在这大夏天会不会腐臭,到回到地府后我能否与婆婆会面,连地上那株草的脉络都被我数的一清二楚,久到我自己厌弃自己那副惨样,绕着她转了三百五十六个圈之后,依旧没人来接我。
我开始怀疑婆婆当时一席话只是为了哄我玩,毕竟,她怎么知道这世上就一定有鬼呢?
但当我来去自如的穿梭在送亲的人群中,并且上了花轿也未有人阻拦,我恍惚了,是真的有鬼。
我就是,假一赔十的那种。
张家那公子长得是真的不错,白面书生,笑起来眼中像是有潭水,但是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轿中那新娘,毕竟那新娘我也认得,是城主的女儿,是那死了亲娘,爹又娶了个后娘的千金大小姐,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最厉害的是她会女红。
婆婆说会女红的千金大小姐都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我问,金枝玉叶为什么会自己动手绣花?
婆婆说那叫雅致。她瞥见我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猜到我又要没完没了的追问了,极其不耐烦地把花样扔给我,让我自己去学。
后来我十指被扎成馒头,再也没学过女红。
心想这辈子果然和雅致沾不上边了。
但秦阮是真的雅致。
轿中那新娘叫秦阮。
我跟着她下了花轿。
我看着秦阮和张庭拜了天地,看她被人簇拥着送了洞房。
我在这假山流水中转了一圈,险些被张府这显贵人间给迷了眼。
等我在回到秦阮身边的时候,前院的宾客已经差不多散尽了。
张庭被人闹着来了洞房,红烛影阑珊,张公子红了耳尖:“阿阮。”
张庭看不见红盖头下秦阮的表情,我也看不见,但我猜,她其实是没什么表情的,他那群朋友在讨了喜钱沾了喜气后离去。
我跟着他们出去,又站在了窗外。盛夏夜凉风习习,窗子是开着的,我站外边能嗅见夜风送来的芙蓉花香,以及红盖头下秦阮那张芙蓉面。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人比花娇。
两人在酒意朦胧的时候褪了衣衫,我刚准备闭眼,就见秦阮又匆匆起了身,来到窗边。
她的目光与我在空中对接,当然她是看不见我的。
下一秒,秦阮笑了一下,关了窗。
我蹲在窗边拔了一夜的草。
虽然我当时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碰到东西,但后来范无救说是因为我鬼气有实形,我没听懂。
范无救就言简意赅的告诉我,是因为我牛逼。
我懂了。
真的是,早说嘛。
第二天我听打扫庭院的下人边打扫边抱怨,问哪个人这么没道德,听了一夜的墙角也就罢了,还给留了那么多垃圾。
我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地从她身边过去,看着那一地残叶,心中实在抱歉,于是准备晚上找她道个歉,白天我要去找秦阮。
她睡到中午才起来,张庭在陪着她吃饭,我在饭桌上看见了我最爱的皮蛋瘦肉粥。
秦阮好像不喜欢这个,一口都没动,下人就又把它端了出去。
我不知道其他鬼爱不爱吃东西,但我是挺想的,于是我跟了出去。
别说,就真的挺香的。
秦阮下午没事干,张庭去大理寺了,他是大理寺少卿,说实话挺牛的。秦阮逗了一会儿猫,然后让侍女取了她未绣完的荷包。
我在上面看见了我的名字。
孟潭。
我和秦阮认识的时候,她已经认识了张庭。千金小姐和富家公子的爱情,其实从一开始就特别美好。
只是张庭对秦阮的喜欢占了十成,秦阮对张庭的喜欢,我看不出来。
秦阮很少有什么情绪能被我看出来。就比如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浑身是血,张庭一个大男人抱着她都要哭了出来,她却只是抬头问我,“孟潭,你能给我一把伞吗?”
我把我手中的伞递给了她,当天的雨不大,但她却不能再淋雨了。
张庭把伞接了过去,一手搂着秦阮一手撑伞,朝我微微颔首,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我问秦阮能不能找人绑了她后娘施暴。
一个千金小姐日子过得还不如我一个无父无母的。
秦阮靠着张庭,唇边浅浅漾出笑意,连带着那双眼都出了笑意。
桃花眸泛红,秦阮说:“好。”
于是我就真的找人绑了她后娘,城主府派了官兵骑马来追都没追上黄牛拖着人向前跑。
最后秦阮后娘被人救下来的时候已经疼得说不出来话了,城主气急败坏骂了一圈人都没有揪出凶手。
婆婆问是不是我的手笔。
我说不是。
婆婆又说:“那秦家的秦阮,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你别阻碍了别人的发展,”
我说不会。
城中没人听过秦阮不为人知的落魄一面,大家只知道这位姑娘名动满城,是金枝玉叶。
可我每次遇见秦阮都能恰好看见她的狼狈。
“孟潭,我还没把伞还给你。”她声音很低,靠着潮湿的洞穴之中,几乎要睡过去,我把她晃醒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山中。
“求财呗。”
那我俩倒都是一样的,婆婆让我来山中采药就刚好遇见了重伤的秦阮,我至今不知道她求的是什么财,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把雅致和侠义融为一体。
“秦阮,你给我讲讲你和张庭的故事呗。”
她笑起来,借着山月的冷辉,我依稀能看见秦阮眉目间有一种冷情的疏离。
“你想听这个做什么?”
我那时候以为她是因为和我不熟才不说的,可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想说她和张庭的故事。
大理寺的才子张庭是满城多少女子心心念念的公子,我认识的人几乎都说过要嫁给张庭,但秦阮是例外,她向来是例外,是我的例外,也是张庭的例外。
他也是真的有这个本事去叫人喜欢,我后来从张庭那里,从婆婆那里多多少少了解了秦阮的过去,她和张庭的过去。
秦阮的娘和张庭的娘是闺中手帕交,当年两个志趣相投的女子,说以后一个要嫁给天下最杰出的英雄,另一个说要许一个儒雅知礼的人。
后来要嫁给英雄的那个在城主府抑郁而终。
要许儒雅知礼的人跟着将军是边塞吹着风沙。
张庭会识得秦阮,是将军夫人来信,要他好好顾着那位她唯一好友留下的遗女。
张庭便日日往城主府跑,看这位姑娘在院中绣花,刻木雕。
她刻的木雕要比她绣的花好,但府中不允许她抱着木头。
秦阮给张庭说,她小时候叫木头,因为不会笑,不会哭,总挨她爹的骂,后来学会了笑,因为太假还被她爹骂。
她爹说她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秦阮说他说得对。
我不知道刻木雕的小姐是不是金枝玉叶,婆婆没告诉我。
但我觉得秦阮是。
秦阮绣这个荷花绣的很慢,她总出神。
张庭中午给她说,还没找到我。
我回想了我的死状,觉得永远找不到也是挺好的,但秦阮不这么认为,她想找到我。
找到我做什么呢?
秦阮会哭吗?张庭会哭吗?
我看着秦阮没忍住,叫了她一声。
她绣这个荷包已经绣了一下午,手指是从未扎出过的伤痕,侍女叫她别绣了,秦阮没理,我叫秦阮别绣了,她还是没理。
我忘了她听不见,自顾自的坐在她面前生闷气。
“秦阮。”
我叫她,她还是没听见,但我看见她哭了,她第一次哭,是没有声音的,眼泪一直往下落,“孟潭。”
我应着。
她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除了张庭,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她第一次情绪外露是因为我,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快碰到她的时候,我突然顿住,我的身体在阳光下淡到透明,婆婆说,鬼怪在青天白日出现是会烟消云散的。
她说上有神明,鬼怪就见不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