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进东宫的第七年,江濯第一次纳了妾。
我爱了他十年,等了他七年,最终熬不过家族隐疾的命数,逝于二十二岁生辰,见不得他最后一面。
他陪着那姑娘笑的日子里,我恪守太子妃的职责兢兢业业,不曾逾矩妒忌半分,被他笑作石女。
可后来,他在翻出我这些年不敢述之言语的书信后,于登基前一天自刎殉情了。
我们家族的女子,是皇族钦定的联姻对象。
这是一个秘密,我们天生血脉精纯,生下的男孩注定天资聪颖,堪当家国大任。
当今太子便是如此,天赋惊人,光风霁月,为朝臣敬,为百姓爱。
但与之对应,女子则如同被诅咒,身怀这种血脉的我们无人能活过二十二岁。
然而还有四个月,便是我的二十二岁生辰了。
我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血,看着带血的帕子在炽热的火焰里燃尽。
"太子妃殿下,宰相大人进宫了。"
侍女与我同族,此刻小心翼翼通传完毕,便退下留我与爹爹独处。
爹爹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摇头深叹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责怪我。
"你死后,太子妃之位会由家族里其他女孩接任。"
我点点头,"还望爹爹能同陛下商量,这一次,请为太子择一位他心仪的女子吧。"
爹爹的眼神复杂而不忍,"当初,你是家族里资质最好的孩子,这些年也心悦太子,自愿嫁入东宫。他却从不知晓你的心意,在你的付出之上享受了历代太子都不曾幻想过的七年自由岁月。我听闻他这次本该归来,却为了民间一女子驻足,你,后悔吗?"
尽管早想过他爱上别人的无数种可能,此刻我还是感受到冰箭钻心的痛楚。
我最爱的人,终究还是有了他的心悦之人啊。
但面对爹爹,我还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女儿与端庄的太子妃模样,只是淡淡一笑,"早晚的事罢了,他有了心爱之人,女儿也能安心。"
只是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眼泪,从爹爹转身离开到天明,都不曾停止掉落。
我伸手抚上脖子上那块玉,这是我娘亲临终时紧紧抓着我的手递给我的。
我的脸贴上它,心思有些恍惚。
娘亲,我们死去的年岁是如此相近,会不会最终也能黄泉相见?
"一一,如果要嫁,不要嫁给你深爱的人,因为我们注定没办法同他们携手到老,生离死别之际,只是徒增伤悲。"
娘亲也曾被祖母这样叮嘱,但我们总是年少,也永远对应诅咒宿命般撞向那名为爱情的南墙。
她的死亡也带走了爹爹全部的笑容,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但她死后我一直立志当爹爹心目中最骄傲的孩子,于是努力做到书艺骑射样样出彩,但即便如此,也很难换取爹爹一点真心的欢乐。
所以娘亲啊,我眼看着爹爹为你如此痛苦,又怎么忍心我爱的人,也经受如此经年的痛楚,怎么试想我的孩子若是女孩,也被迫承受那可能的未来呢?
我终结不了皇族对这种血脉背后利益的追逐,但求此种宿命到我为止。
但我,是很喜欢太子的,不止七年。
嫁进东宫成为他的太子妃,是我被诅咒的人生里最大的幸事。
皇族继承铁律之一,为皇嗣天赋着想,便是太子无法自己选择太子妃,而必须纳我家族的女子为妻。
他性情冷淡而天赋出众,此生唯一执着的便是肩头的皇家使命,一心天下不负苍生。
我小时候偷溜出府,便见到他从性情恶劣的纨绔子弟手里救下被抛掷着取乐的乞儿,铁面无私地参他们好几本,被孩子们的手弄脏了衣服也混不在意地浅笑。
我当时就想,他未来是一定会成为明君的吧。
不止我爱他,天下人,都很爱他。
他这样的人,天地应该是广阔的,就连婚姻,也不该被束缚住才对。
于是我仗着爹爹对我的宠爱,近水楼台成为了太子妃人选。
爹爹眼神警惕地问我,"你爱他吗?"
我语气坚定,"不爱。"
爹爹相信了,我的演技真诚,只是主语撒了谎。
我唯一一次见到太子,他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知道迎娶你家女子是皇族铁律,但我也不愿辜负你一生,若你不愿"
我定定地看着面前我仰慕多年的少年,粲然一笑,"殿下把我当做妹妹就好,我若为太子妃,会全力支持殿下事业,起码让殿下能拥有这份自由。"
我是胆小鬼,还是没有告诉他,我爱他。
于是太子成亲,给足了我家族体面,我则完全辜负爹爹和陛下信任,别说诞下东宫的孩子,跟他连圆房都没有。
虽然我这七年的争取,还是瞒不过爹爹的眼睛,他还是看出了我的心意,才会叹息。
我用尽身份之便,为太子争取身在皇族不自由中的自由。
他学于国师四年,行于天下三年,所言之政无不清明,所到之处遍地赞声。
即使我要去赴我的宿命了,也很高兴。
即使他因为其他女子驻足,错过回来看我的机会,我也没有怨言。
因为热爱,就是无怨无悔的深情。
"姑娘枯坐了一夜?"
侍女见我苍白无比的脸色,一时有些心惊。
她意味不明地开口:"……太子回来了。"
我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那便为我提提气色。"
她为我扑粉的动作一顿,随即眼神不忍地说完了后面的话,"太子他,要纳带回的女子为妾。"
我的眼泪早在昨夜就流干了,只是淡淡地看她为我上妆。
都是要死的人了,哪还有心思想别的,能见到他,已经很好了。
我来到前厅,汇报政务的朝臣见机退下,他们脸上的笑容满意而欣慰,想必太子的处政能力又有了大长进。
太子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家人之间,不必行礼。"
看着他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心底甜意之下也微微泛酸。
家人吗?虽然不是爱人,但家人或许也不错?
太子的眸光落在我单薄的衣衫上,蹙了蹙眉,伸手取下披风拢在我身上,语气不知是不满还是疑惑,"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一点?"
我被突然而至的暖意暖回了神,这才发现因为死亡日期将近,我对温度的感知也迟钝了许多。
……原来生命的流逝,是这样快的一件事。
我心头更凉,但嘴里只是敷衍,"我没那么娇气。"
太子还欲多说什么,瞥见我有些失神的眼睛,咽下了批评的话,匆匆留下一句"我还得上朝述职你早些休息"便大步出了门。
我看着披风上缝补的针法,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度与淡然有些假。
他的衣服破了一般都会直接扔掉,这一件的缝补处却是典型的女子针法,秀丽而灵巧,令人好奇这到底是何种妙人。
我想起侍女说的江南女子,心头一灰,脱下衣服也没了留它的兴致,只能回房歪着养神。
太子没有向我解释侍妾的事,我出于逃避心理也便没有问。
但这件事毕竟还是发生了,那就迟早会怼到面前来。
我想了想这些日子闲着学的手艺,突然想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我进了厨房,做了满满一桌菜,还准备了从皇后那里听来的他喜欢的点心。
但是直到饭菜都冷完了,他也没有回来。
"太子殿下政务繁忙,还请您见谅。"
我当然不会说什么,只是趁着晚饭前又赶着绣了一只荷包。
侍女惊艳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如此精致的心意,殿下必然喜欢。"
我也忍不住流露欣喜,"但愿。"
晚上的菜色同他没吃上的那一桌一模一样,我叮嘱了府里的侍卫为他送去,提着它们完璧归赵的却是那女子。
她模样秀美言语率直,比我十来岁的时候还要不知事一些。
"您就是太子妃?"她好奇扑闪的眼光盯着我看,"您的衣服好漂亮,进了东宫,我也能穿您这样的衣服吗?"
她浑然不觉言语对我身份的忤逆,侍女眉间闪过一丝怒气就要开口训斥,于是我率先开口打断了她。
"怎么是你回来了?太子没有吃我送去的晚饭么?"
女孩眉眼闪过笑意,"哎呀太子妃,太子他当然不会喜欢吃您做的食物啦,他在外面待了这么久,口味早就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