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王洵是新式学府的教书先生。
接受先进思想,拥有卓越才华。
而我,从小被灌输「以夫为天」、「三从四德」。
是他们口中落后的传统女性。
我与王洵的婚事,是祖母厚着脸皮上王府求来的。
十五岁那年,是我与王洵的第一次见面。
他冷淡地瞥了一眼我裹着的小脚,眉头微皱。
我便知晓,这桩婚事怕是不成。
果然,他当着王家祖母的面拒绝了婚事,并大肆批判这是包办婚姻,这是陋习。
随后便离府,许久未曾归家,还是王府来人,说他去日本进修一年。
我也因祖母的要求,隔几日便向他写信,美其名曰增强感情。
而漂洋过海的信件从未得到回应。
正当我以为与他的婚事已然无果时,就在前天,祖母要我和王洵成亲。
出嫁那天,母亲来到房间,一番叮嘱。
「芳若啊,你要成为一位好妻子啊,要多为丈夫考虑啊。」她拍拍我的手,「你的丈夫是才子,以后定会有番大作为,你要好好把握住他。」
祖母来了,冷冷淡淡地说了句:「要多为家族考虑,家族强大才会是你的后盾。」
父亲站在一旁,大概要说的和祖母一样吧,不然怎会无话可说呢?
我穿着嫁衣,盖好盖头,被搀扶着进入轿子。
到王府时,宾朋满座,我没有拜堂便被扶进新房。
仆人告诉我,王洵还未归家,需要等他回来了才拜堂成亲。
可是,拜堂最终还是未成。
那天,直到傍晚,我都未被请出去拜堂成亲,只是听见外头嘈杂一片后归于平静,后独守空房一夜,手搅了床单一夜。
早晨,我强打精神,准备去请安。
路上,打扫的仆人总是偷偷看我,虽然不自在,但我还是挺直腰杆,迈着莲步,不让别人小瞧了我。
过了假山,交谈声传来。
「老夫人让主母给少爷写信,说自己命不久矣,想看孙子最后一面,结果少爷风尘仆仆赶来,却发现王府热热闹闹,哪儿有个丧事的样子,结果一打听,竟然是自己的婚事。」
「少爷大发雷霆,要不是有修养,怕是要破口大骂,你没瞧见,他的脸都气绿了。」
「对了,我还听说刚嫁过来的新娘昨夜独……」
「别说了,少夫人安……」
我攥紧手帕,咬紧牙关,强颜欢笑,淡定离去。
我的婚事,不过一场笑话罢了,不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吗?
主屋。
我向长辈一一敬茶,准备坐下时,果然,王母问到了王洵。
「芳若啊,昨夜你和洵儿……」
我难堪摇头,她虽失望,但仍然「安慰」我。
「洵儿……他也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想来是还怪我们欺骗他,等过些时候,他想通了,你们俩就能好好过日子。」
我不明白明明我也是被欺骗的那一方,为什么却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可我不能问出口,因为……我是她们要的好儿媳,好妻子,所以我只能点头。
我坐在位子上,和王母她们一起等王洵,茶水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还是王家祖母等得不耐,派人请王洵来。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我的丈夫。
去日本进修想来是辛苦的,他的脸颊瘦了,又剪成寸头,长衫也换成了西装。
他向长辈请安后,按要求带我回房,这次,他没有拒绝。
回到房间,王洵复杂地望着我,抿抿唇。
「我知晓你是不喜欢我的,不过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我不乐见的,上次便说过,包办婚姻是封建陋俗,我决计不能同意。」他顿了顿,又无奈地说,「但是,事已如此,要你走只怕又被外人指指点点,便权当成全了长辈的心愿。你只在府里住着罢,我不会碰你,王府还是养得起一个闲人。」
「我……我听说……」我讷讷开口,想跟他说依着民国新规,不相爱的夫妻可以离婚,只要他能帮我向父母好好游说,这桩婚事便能作罢。
但他急急打断了我。
「我不想听你的闺怨牢骚,我还有很多事,先走了。」话落,王洵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无力。
他难道不知没有丈夫宠爱,我一个新妇在大家族里会面临什么吗?一无所出的我又会背上什么罪名?
王府会养一个闲人,却不会善待一个不贤的媳妇啊。
王洵到底没有回来。
直到三年后,我们这对新婚未洞房的夫妇才再次见面。
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
曾经辉煌的大家族王府,也没能抵挡时代发展,逐渐没落。
财产空了,奴仆散了,只剩下几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靠着留存不多的根底勉强度日。
王家祖母前年病急去世,想见王洵最后一面却被当成谎言。
王母无法接受家族突变,竟大病一场后瘫痪在床,只能由我这个不讨喜的儿媳照看。
而我那个一心以为女儿嫁入王府,就能重启辉煌的娘家,也树倒猢狲散。
乱世当头,国犹如此,民何以堪。
这天,我照旧替王母擦身子,见她熟睡,便将水端出房间倒掉,谁知正好泼到匆匆赶回的王洵身上。
我诧异过后连连道歉,却见他愣愣地看着王母的房间。
是了,从前高门大户的模样早已不见,屋中玲珑摆件珠帘绸布都被拿去换了钱,连油灯也要算着时辰点。
王母瘫痪在床,受不得一丝冷风,故而从门窗望去,总是黑洞洞的样子。
王洵发丝不住滴水,赤着眼睛冲进房间,我急忙跟进去,却见他抖着手想摸王母鬓发,又在即将触到的瞬间缩了回去。
他双肩颤抖着,落魄地走出房门。
「我对不起祖母,对不起母亲,对不起王府……」他自虐地锤着头,声音嘶哑,「我不孝啊!」
我望着萧瑟荒芜的庭院,默默无言。
他对谁都说了抱歉,却唯独没有说对不起我。
他不知道他走的这几年,我遭受过多少白眼。
娘家说我是个白眼狼,嫁了王府只顾自己享福;
婆家说我只会白吃饭,除了缝衣绣花再没别的用处,连传宗接代都抓不住机会。
直到见我对瘫痪的王母亲力亲为,这些声音才渐渐小了。
王洵懊恼过后,便说他近日刚受邀成为教授教书,写作的门路也走通了,近来不少文章上报,赚得的稿酬也很可观。
最后,他拉着我的手说:「芳若,从今往后,我去工作,你来管家,咱们的日子会渐好的。」
他满目诚恳,说得信誓旦旦,说得我欢欣鼓舞,一时竟忘了他过往所为,真以为会依他所言,日子渐好。
可终究,镜中花来,水中月。
王洵教授的是新式学堂。每天都有人来家里与他探讨学问,其中不乏女子。
她们多梳着两个大辫子,蹦蹦跳跳的,眼神单纯,活泼漂亮。
从前学生们上街游行时,我也曾从门缝中窥过她们的身影,而今真的见了,不免觉得新奇又羡慕,于是便小心翼翼走进前厅。
学生们看见我都住了嘴,拿眼神自上而下打量过来,直到瞅见我偷偷藏起的小脚后,便又是惊讶,又是同情,握着拳头狠骂一声封建害人。
每到这时,我总是自惭形秽。
我不曾入学,少时家里也安排了先生教我识字念书,但只不过几本《女诫》、《内训》罢了,除此以外,只有一些我自己学着去诵的诗赋。
而他们,嘴里说的都是我未曾听闻的,什么德先,赛先……
我也曾好奇一问,但他们听我说话,大多支吾难言的,只有一位身着长衫,总面露微笑的年轻男子回答。
听王洵说他是自己在日本结识的好友,二人志趣相投,成为朋友,之后便一起回国,一起教书。
他叫苏墨。
一个温文儒雅的名字。
「德先生赛先生,是外文来的,中文叫做民主与科学。」他看着我笑说,「这两位先生,教导我们应该人人平等,男女也一样,没有谁该成为谁的附庸,没有人能规定女子理应做什么,不应做什么。」
我听得一愣,而后那些女学生便都叽叽喳喳凑过来,说「三纲五常」「女德」都是陋习,我们女子合该是自由的,任何人都不能限制我们。
我呆呆地看向王洵,他赞赏地注视着这些大胆热情的年轻姑娘,双眼里满载着活力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