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过，记忆里分明发生过的事，出现过的人，你连他们的衣服表情都记得，可是回头再找，却消失得毫无痕迹？
有人说，那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而是你人生某个特别的瞬间，神明伸出了他的手。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正午，我趁大人们都在午睡，悄悄溜出了门。
村子后面有一片很大的田地，连着一条河，长长的河埂从来看不到头。
我从没有走完过那条河埂，也不知道它通向哪里。
那天太阳下的河埂闪着奇异的光，我突然就想，今天我一定要搞明白，河埂的尽头有什么。
费力地爬上了河堤，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色依然没有变化，河水依然微漾着波浪，稻田里的作物也都长得一模一样。
走了很久，又饿又渴，太阳斜沉得很快，周围显眼的阳光都已经消失了。
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奶奶，拄着拐杖一深一浅地向我靠近。
她嘴里念着什么，眼神呆滞，神情怪异。
见我靠近，挥舞着拐杖，显得很激动。
我吓得拔腿绕过大路，盘算着以前方微弱的黄光为界限，如果到那里还看不到这条路的终点，那就立刻折返回家。
近水的草地上蛙鸣声逐渐大起来，黄昏庞大的失落感压得我越发焦虑。
强忍住想哭的情绪，朝越来越近的暖光源处靠近。
这时聒噪的蛙鸣突兀地消失了几秒钟，空气凝滞一般，夏日黄昏下该有的环境窸窣声和我之间像隔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真空墙。
我发着抖，试探着停下脚步观察周遭。
河边安静得不寻常，两岸张扬的植被仿佛霎时掉了色，呈现出毫无生气的灰白。
光线超出时间的暗，我屏住呼吸不敢惊动说不清是什么的强大压迫力。
「嗨！」毫无防备被一个女孩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我猛然回过神来。
没有预想的惊恐，只有蛙鸣和色彩瞬间撞进了感官，仿佛迷失的灵魂被热心的手掌一下子送回了身体里。
「你怎么这么晚在河埂上玩啊？”」
小姑娘比我矮半头，由于靠得很近，她略微仰起头俏皮地打量我。
「我想把这个路走完，去看看河埂那头有什么...可是我走了很久也没看到尽头，这里的路我都没见过了，我真的非常好奇。看来今天不行了，我得在天黑前回家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的问话感到莫名的安心，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人，我发泄害怕似的语无伦次一股脑说了许多。
「你不会一个人走了一下午吧？」
女孩子见我这样，噗嗤一声笑了，又做出惊讶的样子：「河埂上很少有人的，你难道没听说，这河里还有水鬼会拉人下去换命吗！」
她忽闪着眼睛认真想把我吓回家去。
「我没靠近过水，一直在大路上走呢。」
忽然停下来让我感知到了身体的疲倦，我指了指女孩身后的简陋小屋：「我有点渴了，能上你家讨碗水喝吗？”」
她开心地点点头，拉着我走进了她的家。
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却十分温馨实用，屋子里拥挤而有序，还有小孩子看书写作业的小书桌。
只是虽然开着电灯，也不大能分辨堆得满满当当的物品都是些什么。
桌椅背靠的墙面上张贴着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抬头是李娇同学，想来这是这家的孩子在暑假前的期末考试得到的荣誉。
昏黄的灯光温柔地包裹着小屋里的桌椅板凳，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让我联想到七八十年代港台细腻活泼的小曲子。
「我叫阿娇，」女孩麻利地给我倒了碗热水：「我弟弟在外面呢，你喝完水我俩找他玩去啊！」
「谢谢，」我接过水，有点烫：「你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吗？」
「咦？」阿娇奇怪地嘟囔了一声，抬头示意了一下小屋左边的床铺：「你瞧，我妈妈坐在床边上缝衣服呢。」
我吓了一惊，转头看到一个年轻阿姨怀里兜着针线衣服，右手抵着缝衣针挠了挠头，面朝我点了点头。
逆着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连忙问了声好，暗自羞愧竟没看见大人，赶紧低下头吹凉碗里的水，咕咚咕咚大口喝完跟着阿娇出了屋子。
半斜坡上支起了个碳炉子，一个叔叔拿蒲扇一边扇火一边煮着什么，这大概就是阿娇的爸爸了。
这位叔叔已经有明显的络腮胡子，显然是不常打理自己。
但他烧火的技术一定很好，小炉子上的铁锅被蒸汽顶得不时掀一掀盖子，让人感到一种家常熟悉的安逸。
不远处有个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看见阿娇来，作势要脱衣服下水，吓得阿娇大喊不许下水，远处的叔叔也大声呵止了他。
弟弟见状，抓起一把小石子丢在阿娇脚边，阿娇顺势冲过去，和弟弟追逐起来。
他们一会儿在草地上打滚，一会儿绕着我上演秦王绕柱，我蹲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天渐渐黑了下来，河对岸树木后面的村庄里，家家户户也亮起了灯光，正对面一家红砖白瓦好看得很显眼。
「回来吃饭了，天都黑了——」
屋前叔叔冲我们大喊，阿娇和弟弟一人一边拉着我一起吃了晚饭。
我记得那天晚上，叔叔阿姨从小屋里搬出两个小板凳，坐在河埂的大路上吹着风吃着饭。
而我，阿娇和弟弟捧着饭碗在斜坡上走来走去，一边聊天一边吃饭。但是那天吃的是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最后我要走的时候，阿娇拽着我的衣服叫我过两天一定要再来玩。
她说她和弟弟是陪父母在河堤上看蟹的，但已经在河埂上住了很久，还要住到年底才算完。
又说这里单调乏味，一到晚上周围安静得怕人，只有对面村子里偶然会传来看门狗不合时宜的吠叫。
每个周六的上午，我会跟在外婆身后，走一小段河埂，再从某一个岔路下到大路上，去到简陋的基督教集会地，百无聊赖地等待他们散会之后，再原路回到外婆家去。
我想着过两天外婆会再去礼拜，到时候我就跟着她出门到这里来，等她们散会的时间我再去和外婆会合。
于是和阿娇拉勾，一定再来和他们玩，还约好下回带一个时光盒子埋在面对红砖白瓦屋子对应的河堤上。
是怎么告别的我也记不得了，也不记得最后怎么回到了家，所有的情绪就到和阿娇约定再来的瞬间终止了。后来回去有没有挨骂，外公外婆有没有出门寻我，我一概没有记忆。
第二天我发烧了。
小孩子向来能扛高热，平常39℃以下还能跳皮筋的我，那天烧得迷迷糊糊，话也说不出。
外婆在堂屋里铺了一片凉席，垫了个竹枕，我就平躺在竹席上半梦半醒地睡着。
穿堂风吹了整整一天，那个小村庄医疗资源极度欠佳，长辈们医疗意识也很薄弱的年代，外公外婆自始至终没有送我去医院。
期间邻村的小妹妹来找我玩，问姐姐怎么躺在这里睡觉，外婆回答她姐姐发高烧了，要多吹吹风。
于是黏人的小妹妹那天安安静静地守在我旁边，一会儿给我盖住脚，一会儿赶走在外婆家堂屋里打架的猫狗，一会儿又带着自己叮呤咣啷的小物件在我头边摆弄，忙得很可爱。
或许是烧过了头，我在大厅里睡了醒，醒了睡，不知道烧到了多少度，心里却一直很平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穿堂风伴着淡淡烧柴的香气，恍惚间我做了个奇幻的梦。
我在一片森林里迷路了，绕来绕去，总在一栋黑沉沉的两层楼房附近打转。
正当我的腿脚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开时，一只半透明长得像三岁小孩的小精灵拉住了我的手。
它牵着我左钻右钻，找到了一只狸花猫。
那猫小小的，看样子刚出生没多久，蹭着我的腿轻声喵喵叫。
我蹲下身把小猫抱进怀里，谁知那猫忽然弓腰炸开了毛，嘶吼防备着跳开老远。
我正疑惑，脖颈上突然感到一股流动的凉意，转头正好对上一只红白相间的细蛇悬空上三寸，张着硕大圆润的双眼和我面面相觑！
我的胳膊腿瞬间惊起了大片鸡皮疙瘩，怔在原地不敢动弹。
小猫一边低吼一边后退，我以为它将要退缩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