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赵知年温柔地替我围上围巾,“你走吧,再也别回来。”
他不知道的是,我真的回不来了。
我死后,赵知年抱着我的骨灰在山顶上坐了一夜,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之间,隔着十四年的岁月。
他是我少女时代一颗藏在枕头底下的青杏。
是我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唯一的羁绊。
“南糯白毫,浓厚醇爽,回味甘甜……我最喜欢了!”
“秋池是喜欢茶,还是喜欢泡茶的人?”
我凑在赵知年身边,毫不顾忌地迎上顾南华的调侃,“喜欢茶,更喜欢人。”
独属身边人凌冽的茶香飘散在我的鼻间。
我回过头去看,赵知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没有将我和顾南华的对话放在心上。
小巧玲珑的茶具,在他手里似是有生命般翩翩起舞,引得人移不开眼。
这是我到崇镇的第一年。
一年的光阴,我凭借着老乡的身份成功留在了赵知年身边。
茶馆上上下下都知道我对赵知年有意思,可他,永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油盐不进。
“赵知年年纪大又无趣,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一开始,顾南华对我突如其来的兴趣十分不解。
赵知年大了我足足十四岁。
十四年的光阴,足够让他在市侩里走了一遭,他已完全沉淀,似乎对世间万物全然失去兴趣。
而我,刚刚大学毕业,世间大好山河堪堪在我眼前舒展。
一个如月亮般沉寂淡然。
一个像太阳一样风风火火。
怎么会有结果呢?
“知年这个人吧,这辈子也就那样了。趁陷得不深,及时抽身。”
顾南华语重心长地劝我。
可他哪里知道,我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崇镇相遇的第一眼,我便知道赵知年没有认出我。
过往岁月里的无数次见面,他是赵家高高在上的掌家大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辽城多少豪门世家,几乎没有人敢与他争锋。
而我只是林家不受待见的小女儿,被冠以“扫把星”之名,只敢躲在阴影里肆意偷窥。
我听着他的传奇经历长大,看着他在高处叱咤风云,又骤然陨落。
他是我少女时代一颗藏在枕头底下的青杏,是我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放在心上想念的人。
所以拿到检查报告的那一刻,我便不管不顾来到了他身边。
我想,人生太短暂了,我总要抓住点什么。
夜深人静,茶楼后院灯光晦暗。
我推门而入的时候,赵知年正端坐在书桌前练习书法。
我曾经收藏过他的一副墨宝,张扬肆意的狂草,如当时的他一样耀眼得不可方物。
而此时他的一笔一划皆写得端端正正,再也找不到以前俯瞰万物的样子。
他疑惑地看向我。
“赵知年,”我走到书桌前,俯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
“我把我租的房子退掉了。”
“为什么?”
我弯起眼睛笑着看他,
“没钱了呗。你这两层小楼这么多房间,可以收留我吗?”
赵知年轻轻地把笔搁在笔架上,眼底没有丝毫情绪,“你想住个什么样的房子,我帮你找。”
预料之中的拒绝。
一年前,我只身去他的茶馆,以老乡的身份跟他套近乎,向他卖惨。
他也如这般不吝善意,给了我一份工作,还帮我安排好了一切衣食住行。
我双手支着下巴,往他跟前又凑了凑。
“我想住在你这里。”
他不赞同地看着我,“秋池,别胡闹。”
在他眼里,我做的一切都是胡闹,都是小女孩的心血来潮。
僵持良久,他依旧没有让步。
挫败涌上心头,我赌气地移开眼,“我不要你帮我找房子。你既然不答应我的要求,那就不要管我好了。”
余光之中,那个好看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若是以前的赵知年,面对我这样无理取闹的人,估计早已不耐烦地把我轰出去了。
可现在面前这人经历的太多,心境平和得不像话。
一年来,即便只是萍水相逢,可我如何胡闹,他也未曾生过气。
他现在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而我仗着这份善意与包容,一再得寸进尺,妄图闯进他的心里。
“秋池,我这里院子里蚊子太多。”
这是他委婉拒绝的托辞。
“你能住,我也能。”
他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目光里是无声的拒绝。
这样把我往外推的眼神总能让我很难过。
鼻翼一酸,我下意识转过身子,“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我推门离开,书桌后的人站了起来,“你今晚住哪里?”
我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的弯月被乌云笼盖,风一阵一阵地往我身上吹。
要下雨了。
裤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赵知年和顾南华轮番给我打电话。
我拉着行李箱走回茶馆,在大门口席地而坐,安静地等着天亮。
昏昏欲睡之际,有人把带着温热的外套盖在了我身上。
我睁开眼,看见赵知年一脸无奈地蹲在我面前。
“林秋池,你在使苦肉计吗?”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松动和让步。
我仰头朝他张开了手,话语一出口便是止不住地哽咽,“那对你管用吗?”
2
旅游旺季,茶馆忙得脚不沾地。
忙里偷闲蹲在后院摸鱼,被同样跑出来抽烟的顾南华逮了个正着。
“神了,赵知年真同意让你住他家里了?”
我心情大好,笑着点头。
“胜利的曙光即将来临。”
顾南华一脸神秘地摇了摇头,“不一定哦,你有没有进过他的卧室。”
当然没有。
赵知年虽然同意我入住他的小楼,可我们的卧室南辕北辙,连路过的可能性都没有。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句话像根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还未歇业,我特意找了借口提前离岗,比赵知年先一步到家。
二楼尽头的卧室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装修风格一如他这个人般淡雅朴素,床尾的墙上挂了一副巨大的油画,画中的女孩巧目盼兮,回眸嫣然一笑,连空气都温暖了起来。
这是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我愣怔在原地,遍体生寒。
苏倾辞…苏倾辞……
我当然知道她。
赵知年那个英年早逝的未婚妻,当年因抑郁症从高楼之上一跃而下,不知道多少人惋惜。
十多年了,赵知年为了她终身未娶。
手腕上带的那串不知道换过多少次绳的廉价手链,是苏倾辞用自己的头发配上串珠亲手编的。
五年前赵知年拒绝海外富商抛来的联姻橄榄枝,辽城媒体大肆吹捧他与已逝未婚妻可歌可泣的爱情,赚的盆满钋满。
苏倾辞是赵知年深藏于心不可触碰的月光,没有人可以替代。
四周空气突然变得稀薄,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衣香鬓影的家宴上,无数道带着恶意讽刺的目光齐齐看向我。
“如果不是她,林夫人怎么会死……”
“她怎么一点都不愧疚,还有心思出来抛头露面……”
那时我才十三岁。
洪水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不断把我拉入深渊。
我跌跌撞撞跑出林家,在一条路灯昏暗的花园小道上看到了那两道让我此生难忘的身影。
赵知年背着苏倾辞,手上还拿着她的高跟鞋。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俊朗得不可方物,轻声安慰着背上的未婚妻。
“倾辞,你睡吧,到家我叫你。”
小小年纪,第一次升起如此强烈的艳羡。
有人被珍而重之地护在掌心里,被人全心全意爱着。
而我从小到大,向来踽踽独行在黑暗之中,没有人会关心我林秋池,当初到底想不想来到这个世界。
如果那份爱意与温柔,是给我的就好了。
2
“秋池……”
有人上了屋顶。
我早已醉得神志不清,高悬在苍穹之上的月亮映出无数个重影。
赵知年踢到了滚落一地的酒瓶。
“太晚了,回去吧。”他站在如水的月色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像悲天悯人的佛子,会因为我遭受的痛苦而不忍,却不会释放任何一丝额外的情义。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喝得如此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