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几千年来最窝囊的公主了。
从小众星捧月,事事顺意。
却在及笄前夕死于乱箭之下。
上一世十四岁,为救心上人谢侯爷交出自己贞洁亡国。
这一世,阎王让我去捞条魂。
那条魂,不偏不倚,正巧是我前世未过门的夫君谢侯爷。
我在街上遇到谢云祈时,他已病入膏肓。
与他并肩携手走过几十年荣辱的妻子,前几日刚刚下葬。
年近古稀,却被帝君贬去宁古塔,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我看着他清癯的脸庞,面黄肌瘦,老气横秋,已寻不到年轻时的一分俊美,不免快慰。
我入阴间三百年,谢云祈却安然无恙轮回四世。
回回功德圆满,寿终正寝,不是帝王将相,就是公子王侯。
这让我怎能不恨?
不过……
我看着他头顶笼罩的一团黑气,掐指一算。
帝君才知晓谢云祈几年前贪污纳垢、卖官鬻爵之事,大发雷霆,一个时辰后抄家流放的圣旨就会到。
命数簿上写着,他于甲戌年己亥月戊申时壬子时坠河而亡。
我看着谢云祈的背影,他现在去的方向,是糖果铺子。
「他这是要去干嘛?」
一道清冽如冷泉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是范无救。
建方12年,16岁郎绝独艳的少年侯爷,与才满京华的沈相嫡女,天雷勾地火的初见,就是在这家糖果铺子。
我想,他大概是回忆起亡妻,才会特地绕十数里路来此。
只为买一串冰糖葫芦。
听完我云淡风轻的复述,黑爷那张万年不变的黑脸嗤地笑了。
「嗬,那还真是个情种。」
确实是个情种,几生几世,从一而终。
云芷受他庇护,千娇百媚了几世,临死也葬在了富贵窝里,是顶顶好的富贵命。
「不过马上就要死了,原本是要做个水鬼,但阎王爷不让,要我们把他魂勾走。」
范无救慢一步开口,话里有不解和嘲弄之意。
手里的脚镣手铐已经备好,一阵风过,写着“天下太平”的小帽子正随风摇曳。
没错,这三百年间,我素来是恨谢云祈谢得牙痒痒的。
但奈何他生前累累功名,魂魄纯阳,所以死后轮回转世也是上等之命。
我曾屡次想动手脚,都被阎王发现并惩戒。
「这一世他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丢下去大概会做个奴仆吧?」
范无救一边翻看命数簿,一边看着谢云祈。
他正颤颤巍巍接过小二递过的,一根裹了糯米纸的冰糖葫芦,眼里满是眷恋和回忆。
我回道,「嗯,三百年前平复天下的功德,这一世已经散完了,他该偿往年攒下的债了。」
范无救好奇,「还有债,簿子上怎么没写?」
我只笑笑,并不说话。
袅袅的烟雾之下,谢云祈拎了糖葫芦往回走。
短短的十几里路,竟被他走了大半个时辰。
我和范无救两个鬼魂,跟着谢云祈进了谢宅。
看着他踉踉跄跄走到一处废弃的宅院,拿起一把铲子在梅花树下挖坑。
黑爷不解,「他这是干嘛?」
他挖出一个丈深左右的坑,拿出那根冰糖葫芦,又从贴身的衣襟内掏出一支银簪。
簪子素淡,只是描摹出一个凤鸣九天的银样,并无赘余的笔触。
看了又看,他才把糖葫芦和银簪都放进坑里,用土埋上,最后跪于梅树边沉静如枯树。
任我如何想,都不记得,云芷这一世曾受或赠过谢云祈一支银簪。
罢了,我这些年记性是越来越差了,忘了一两件事实属正常。
「抄家的来了。」耳边突地响起黑爷的一声惊呼。
谢云祈被京兆尹绑着镣铐带走。
他提前解散了奴仆,所以流放的只有他和几个势死守卫他的家丁而已。
我和黑爷跟上去。
谢云祈对罪名供认不讳,但流放之路,他要求即刻启程。
京兆尹的副将不满地嘀咕,「见过有人送死,没见过这么急的,谢将军想必是恶事做多了,噩梦缠身,夜夜难以安寝,哈哈哈哈!」
谢云祈面无波动。
我想了想,他如今果真变了,按照他当年的豪情意气,他此刻早该一剑锁喉,哪会像此刻,连个屁都不敢放。
谢云祈再次开口,提出一个要求,「我可否再去护城河边瞧一眼?」
京兆尹原和谢云祈是同僚,当时升迁还受谢云祈一手提携,这次流放由他来送,本就存几分心软之意。
「可,」京兆尹给他留了最大的体面,「快去快回。」
谢云祈步履蹒跚,走到河边。
他如秋风里的一片残叶,直挺挺地,从桥上栽了下去。
他没有呼救,身旁也无侍从。
不多时,动荡的河面便恢复平静,一道身影隐隐上浮。
我吸他阳魂,黑爷散他阳魄。
我们押解着他的魂魄离开时,迎面传来阵阵惊呼,伴随着有人跳水的声音。
「不好了,谢将军跳河自杀了!快来救人啊!」
那些士兵面露惊恐,因为谢云祈是流放要犯,却是皇帝亲自要贬去宁古塔的,才刚出城就丢了性命,皇帝绝不会饶过他们。
然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回天乏力。
我嘲弄地撇撇唇,给身旁男人的手腕上又加了一层金刚索。
不过我并没惩戒他多久,阎王殿便传来一道指令,要我速速回地府一趟。
我怎么差点忘了,阎罗王可是护着谢云祈呢。
我眯了眯眼,拜托范无救将谢云祈押去受刑,自己则去赴阎罗王的鸿门宴。
阎王惜才,谢云祈至阳魂魄,非要做人奴才,实在太过可怜。
倒不如留在她身边,做一方冥王。
没错,堂堂阎王是一女子,她向来爱慕美男子,而谢云祈是这百年来,最为俊俏的男子。
果真,一见到我,阎王就捏住我的手,一脸热切。
「阿凌,你想顺利进入轮回,做一位普通人,我答应你。」
我愣住了。
但她话头立刻一转,「只要你说服谢云祈做我的夫君。」
我原以为阎王会让谢云祈和她平起平坐,毕竟虽是阴间,阎王却也不能随便同人成亲,却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大胆。
「我……恐怕办不成。」
我恨谢云祈恨不得他灰飞烟灭,眼睁睁看他与阎王成亲,我怎么甘心?
阎王看我为难,她拧眉,「莫非你还对他旧情难忘?」
我立马表明立场,「怎会?」
他屠我皇族,斩杀我于马下,只为和害我的表姐在一起,我怎会再爱他?
「那就帮帮忙嘛,事成之后,他为鬼,你为人,生生世世不复相见,也省得碍你的眼,你说呢?」
我终是答应了阎王的请求。
我去见谢云祈时,他刚刚受完刑,身上一片焦黑,人间穿来的囚服已经褴褛成碎片。
看见我,他清冷的凤眸微睁,流露出与凡人迥乎不同的锋利。
但旋即,他浓眉如蝶羽一般的眼睫又垂下,温顺如绵羊。
我出来,特意换了一条红色的掐腰百褶长裙,正是三百年前,我做公主时最爱穿的款式。
我上前一步,挑起谢云祈的下巴,媚眼如丝地睇他一眼。
他手腕被金刚索捆着,即使羞恼也避不开。
他已认不出来我就是带他回来的阴差,拧眉斥我,「姑娘自重。」
我笑出声,白他一眼,「鬼有什么好自重的?而且我可不是姑娘,我三百岁,可以做你奶奶了,帅哥。」
谢云祈脸色微微一僵,「姑娘倒也不显老。」
我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那你我露水姻缘一场如何?」
谢云祈一愣,眼中水光荡漾,「姑娘不嫌弃我?」
我拧眉,谢云祈这些年,在我眼里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骄子,何曾这么自贬过?
但……
我眼尾微挑,在谢云祈的唇角轻啄一口,眼里爱意十足,「不嫌,今晚簪缨街上第一家旅店,不见不散。」
他眸光微闪,似是不敢置信。
我妩媚一笑,翩然而去。
鬼界和人间一样,都有夜市。
只是这里的鬼,形态各异,物种参差,按人的审美来看,完全不堪入目。
我笑着搂紧身侧之人的胳膊,「你在害怕?」
「我们走吧。」他脸色有些白。
「好啊。」我们去了簪缨街第一家旅馆。
我让谢云祈先去沐浴,自己则先回房间布置。
半个时辰后,上等房内,有一张拔步床。
金色帷幔拉下,床内躺着一身材曼妙的女子,身着薄纱,眼里媚光四射。
房内还有股特殊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