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人让我读完小学就辍学。
只为给未出生的弟弟攒着钱。
于是我跑了。
被村里的疯婆娘宋姨收养。
后来,我事业有成。
那家子人又眼巴巴找上门认亲,一口一个乖宝贝,让我给弟弟买车买房。
我把人赶出去:“哪来的吸血鬼?”
我把取来的柴火放下。
见我妈还跪在那里。
一张烂垫子上,双手合十,一收一放,往破旧不堪的菩萨磕头。
她白天跪,奶奶晚上跪。
“为什么一定要弟弟?”
我鼓起勇气问过。
刚进屋的身子还没暖起来。
母亲已经起身拿着扫帚把我从房内赶出去。
“谁允许你进来的?别来碍我的事,滚出去!”
“别招来什么不好的。”
什么不好的?
奶奶闻声而来,拧着我的耳朵推了一把。
“去去去,别挡着我们求菩萨。”
我捂着通红的耳朵,乖乖跑出家门。
外面寒冬腊月,我裹紧薄棉絮的外衣。
冻得手和脸发紫。
我无处可去。
只能往宋婆娘那里跑。
我们村里有个拐来的婆娘姓宋,他们说,她是个疯的。
当初和买她的男人洞房的时候。
她偷偷捏把剪刀,趁闹洞房的混乱,一刀剪了男人的命根子。
原本是想把她打个半死,关进猪圈让她老实老实。
宋姨杀红了眼,拿着剪刀见人就捅。
硬生生从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
跑出了屋子。
她找了个没人要的破落屋子住下。
我妈一直不让我找她,说她疯疯癫癫。
“离她远点,别染上什么疯病,咱家可没钱给你治。”
“外面来的女人,脑子不清醒。”
可我不觉得。
宋姨,她叫我这么叫她。
识字,还会给我画好玩的图案。
她和村尾那家的疯孩子天差地别,怎么会脑子不清醒。
我踮着脚敲了敲门。
宋姨开门后一把把我拉进去,给我的脚和肚子塞进俩暖水袋。
来的次数多了。
我为什么会来,她不用问,我不必说。
我就住了一晚。
也没人出来找。
第二天偷偷翻回柴房。
快入春的时候,妈妈盼天盼地终于怀上。
我偷偷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宋姨,她嗤之以鼻。
奶奶请了个算命的给孩子算性别。
我处理完农活回来。
奶奶拿着一根厚重的敲棒蹲在家门口不远处的河边洗衣服。
声音闷如雷。
皱巴巴的老脸冻得比未解封的河水还冷。
妈妈在屋子里哭作一团。
爸爸坐在床前一口口闷头抽烟。
他抬眼看见我进来,抬脚踹了一把。
“晦气玩意儿,来一个还拖一个。”
我知道了,那道士给妈妈算出来。
是个女孩。
“妈妈,我是不是要有个妹妹了?”
隔壁婶子家的儿子总是冲我吐口水。
比起他那样儿的,可能妹妹更好些。
妈妈从捂着脸的姿势里抬头,哭红的眼睛狠狠瞪向我。
而后给了我一巴掌。
我要带着肿起来的脸颊做农活了。
隔壁的王婶子听说妈妈的事,抱着儿子上门耀武扬威。
“姐,听说你这胎又是个女娃。”
“啧啧啧,你啊,就是命太苦。你看我,头胎就是个带把的。”
我妈摸了摸肚子,咬牙切齿。
“还没生出来呢,现在有什么可说的。”
我装作听不见二人的唇枪舌剑,弯着腰埋头在地里干活。
不等王婶回应,妈妈抓起我的头发,一路拖回家里。
她把我推进那个黑漆漆的小柴房。
“你在这里反省。”
我茫然地看着她。
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妈妈冲我抿了抿嘴。
而后带上门前解释一句。
“妈妈不想再生下一个女孩了。”
我不大理解。
等到周围的声音平息。
我像以前一样。
踩着高高的柴堆,从那个狭小的窗口挤了出去。
“宋姨。”
天已经黑下来,我搓搓薄薄的脸皮,又摸摸空空的肚子。
又来这里。
宋姨不爱笑,脸上一年四季都平静如水。
村里人骂她死人面,但她明明人很好。
“吃饭了吗?”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一起吃吧。”
我抱着热腾腾的碗,悠哉地夹着咸菜。
“你妈又把你关柴房了?”
我吭哧吭哧扒饭,点点头。
我告诉她,妈妈又怀上了,算命的说是女孩。
宋姨罕见地弯了弯嘴角。
教育我这种事情不可信。
我瞪大一双听不懂的眼睛,恍惚地点头。
春天,开学的日子。
只是轮不到我。
爸爸嫌弃地摸了摸我打结的头发。
“反正将来也是要嫁人的,别浪费那份钱了。”
“你妈妈要补营养,万一生个儿子,咱家哪儿有那么多钱。”
我哭着下跪求情。
“我会好好读书,家里的农活也会帮衬。”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他甩开我这个包袱,不满地啧啧嘴。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跟你妈一样,没用的东西。”
我听惯了这些谩骂,不管不顾地抱着他的小腿。
被他一脚踢开。
妈妈拉住哭泣的我。
嘴里状似安慰的话,给予我致命一击。
“宁宁乖,妈妈以后给你挑一个好对象。”
我没听出这句话里的好。
学着她当初瞪我的样子,回以凝视。
她心虚垂了下眸子,又叫嚣。
“你要听妈妈的话,妈妈还能害你不成?”
我想起当初宋姨教我的话。
尽管我不是很理解,依旧固执地反问。
“你不也是被你的妈妈安排嫁给爸爸的吗?”
宋姨在学校里干着小差事谋生。
村里人说归说,心里算得门清,到底是大城市里的女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见我当天没来上学,跑来我家找我。
“我们家的以后都不去了,没那个钱跟功夫。”
“九年义务教育,不是你们想不参加,就能不参加的。”
我奶听不懂这些。
抡起拐杖就要把宋姨从家里打出去。
急得我挡在她前面。
宋姨细皮嫩肉,没下地干过农活。
不像我,皮糙肉厚地,习惯了。
拐杖抡在身上的疼痛也不过咧咧牙。
“吃里扒外的东西!”奶奶气得大骂,“你忘了是谁养你这么大了?”
我回身紧紧抱着宋姨不撒手。
她一把抓住那根脏兮兮的竹棍。
“你们生的孩子,你们不养?”
“什么狗屁孩子,谁家想要赔钱货。”
宋姨左手紧紧环住我的脑袋,捂住耳朵,抵挡那些恶毒的语言。
我听得见。
即使我变成聋子,我也知道她会骂我什么。
赔钱货、拖油瓶、累赘、扫把星……
从小到大,耳熟能详。
“你不养我养。”
宋姨把竹棍撇去一边。
老太婆哎哟哟地倒下去,嘴里嚷着“打人啦”等语。
见宋姨神情冷漠,无动于衷。
她歪头朝地面啐了一口。
“你带走了有种就别退回来!”
“她生下来的时候我就想扔河里。”
……
宋姨拉着我快步朝她家走。
手骨磨得我生疼。
“宋姨?”
她回身蹲下,理了理我凌乱的发丝。
“别怕,书宋姨供你读,等你考出去了,咱们一起走。”
“姨,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宋姨突然抿了抿唇。
沉默地看着我,不答话。
宋姨供我上学,我再没回过家。
连带着地里的那些活都没再干过。
原本我还不自在。
直到宋姨指着我的脑袋。
“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其他的事情少管。”
没过两天。
我妈便找上门来。
砸的门砰砰响。
我躲在里屋里面偷偷看。
“疯婆子,滚出来。”
宋姨神态自若地开门。
“把我女儿还回来。”
宋姨轻轻笑起来,她在门框上一靠。
“是你们不要她的,我才捡回来的。”
我妈摸着肚子不敢硬来。
“谁说我们不要她了?她就是听了你这种人的鬼话才不懂事了。”
后半句令我骤然亮起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
他们并不是想要我。
只是需要我。
那些爸爸和奶奶都不去做的事,都安排在我头上。
宋姨嗤笑:“懂事?她学上得那么好,活做得那么利索,还要怎么懂事?心甘情愿给你们家吸血才能夸一句懂事的话,我觉得她不缺这一句夸奖。”
我妈据理力争,她不理解。
“我们生她养她,她回报家里不应该?她脑子就是不灵光,将来她给家里赚一笔钱,那她弟弟的彩礼钱不就有着落了?”
宋姨明显被气到,她才懒得顾我妈的身体。
把她推了一个趔趄,大力关上门。
我从里屋低着头走出来。
她胡乱摸了一把。
“有什么好难过的,她们这么安排咱们,那咱们更要过自己想过的。”
不做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