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我宁安伯府少夫人,寡言淡泊,柔软可欺。
婚后第七年,膝下无子,还被幽禁城外佛堂,日日诵经。
夫君日日纳妾,喜事不断。
可他们忘了,当初是他跪了七天七夜我才嫁的。
我正跪在佛堂前诵经,身后走来一小侍女,朝我行礼道:“少夫人,少爷今日又纳了一妾,是花楼里的头牌,名唤……绾绾。”
我动作一顿,抽出一张废纸,“是哪个字?你且写下来。”
那小侍女跪着咬牙向我磕头,“奴婢……不敢冒犯少夫人名讳,少夫人恕罪。”
我轻轻点头,将那叠抄好的经书置于烛火之上。
一个身份卑微的乐姬用的花名,定不能与夫人的名字冲撞的。
小侍女都知道的东西,那头牌不懂,魏十牧会不懂?
他分明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我这样的,他可以找到无数个,走了一个林玉绾,他能找回更多“绾绾”来。
我无奈地笑笑,这么多年了,魏十牧还这样。
曾经铺天盖地的爱意,似乎都成了他的耻辱,让他想不顾一切地洗去。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我放下佛珠,遥遥向佛像一拜,“小女林玉绾烦请诸位千万保佑宁安伯。”
“小女福薄,不能亲伴左右,还望见谅。”
一道身影行至我身侧,声音低沉。
“想不到,当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女将军,如今也会求神拜佛?是为了魏十牧?”
我笑笑,温声开口,“此处不得无理。”
“宋薄,你也当为安宁伯燃一炷香的。”
清俊的少年于是不再说话,学着我的样子上了三炷香。
我们都知道,如今的佛像之下,曾是宁安伯破碎的石象。
就在这时,刚退出去的侍女突然快步跑回来,“少夫人,少爷今日纳的那位来了!”
话音未落,身着蓝裙的姑娘款步走来,行礼间媚态横生。
“夫人,绾绾自知,进门后要先给夫人敬茶,只是十牧他缠我缠得紧……”
“这不,我刚一脱身就来拜见夫人,夫人勿怪。”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眼底尽是挑衅的意味。
我点点头,伸手从旁边抽了三支香,递给绾绾,“这里离宁安伯府远,快了也要半天的车程,你既来了,便为宁安伯祈道福再走罢。”
她柔软的腰肢终于晃不动了,一双美目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并不理会,自顾自问道:“宁安伯如今身体如何了?”
绾绾咬牙切齿,抢过香扔在地上,“你知道为何魏十牧从来不选你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宁安伯的妻!”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轻笑。
倒也算不上错,我肯嫁魏十牧,本就是因为宁安伯。
我叫林玉绾,父亲在朝中任个芝麻官,请不起教我礼仪的老师,我就凭着想象笨拙地行礼。
父亲也没见过什么名门闺秀,只能看着我的动作叹口气,“算了算了,玩去吧。”
我的一切都中规中矩——除了我家的那颗杏树。
它是父亲与母亲大婚那天在墙角种下的,我七岁那年,它长得如山一般高大。
我爬上最粗的枝干,俯瞰整座长安城,看父亲入宫的马车摇摇晃晃,驶过繁华,没入宫墙。
我困得快要睡着,身下的树干突然晃了晃。
长相精致的小男孩费力地拽着泛青的果子,眼见不成,急得张嘴就啃,小脸马上皱成一团。
我看着都酸。
小男孩无声挣扎了半天,不经意间瞥到了我,喊着果子呆呆地站住了。
“你是树灵吗?”
我往前爬了爬,“什么?”
他急红了脸,松开果子吼道:“树灵!就是树的保护神!就因为我咬了一口树,你就来惩罚我了对不对?”
“我只咬了一口!还没咬下来,你轻点打好不好!”
我一句话都没插上,他已经委屈得蹲在地上抱头抽泣起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我实在好奇,又往前爬上两步,猛地掉了下去——“啊!”
我径直落入一个怀抱。
宁安伯——那时还只是魏临将军,面色比我们两个都要白,满嘴胡言乱语,“对不起对不起啊老天爷老天奶,我昨晚睡前不该说我喜欢天降,真是要了老命了。”
他低头又看见满地乱爬,手里还不忘捏着杏的儿子,脸又气绿了,“魏十牧!你小心拽伤了树灵!”
我想到此,不禁笑出了声。
那是我第一次见魏家父子,甚至大胆地上手拽拽魏临的官帽,兴奋地咯咯笑。
就在此时,场上出现了一个面色更惨白的的男人——我那刚下朝的爹。
他刚爬上树捞我,看见魏临,吓得直接从树上跌了下来,魏临愤怒地伸手,把我爹也捞起来。
我爹手忙脚乱地行了一礼,抬头眼巴巴瞅着魏临怀里的我,两只手搓搓,“魏将军……”
魏临的脸没能逃脱我的魔爪,摆不出一点威严,无奈地笑一声,“林侍郎,这就是你姑娘?”
宋薄看我笑得东倒西歪,“又想到第一次见魏将军的时候了?”
“对啊,你不知道,魏十牧那时候就在地上乱爬,还上去啃了我爹的鞋一口,魏将军都恨不得一脚踹飞他。”
绾绾插不上话,气得一跺脚走了。
她上了华丽的轿子,摇摇晃晃往京城去了。
我想她一定会经过那条繁华的街道。
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闻见青果苦涩的味道。
魏十牧也会跨上高墙,摘给她闻吗?
“春天又到了。”
京城来春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就停在不远处。
几人扶着皇帝下了撵,魏十牧就站在人群中,名叫绾绾的头牌轻靠着他,魏十牧低下头,笑着说了些什么,逗得绾绾羞红了脸,直往他怀里钻。
我心中不免仍有些叹惋,魏十牧小时候,可是到处叫唤着要娶我为妻。
他说这是他从画本子里看来的,伤了仙子,就得对仙子负责。
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泪眼汪汪地,“仙子真是大好人,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要安慰于我,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仙子的。”
他朝我行了一礼,标准干练,我鬼使神差地不再反驳。
从那天起,我们每日都趁父亲上朝之时,顺着杏树悄悄翻越那堵高墙,魏临心力交瘁,给我俩开了个狗洞,义正言辞“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两个以后只准通过这个洞交流!”
我歪着脑袋问:“魏将军,这也是礼仪吗?”
魏临一愣,挠挠头,命人将高墙削了又削,“叔叔瞎说的,小孩子,高高兴兴的就好。”
我于是放下揣着的手,兴奋地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我和魏叔叔在一起就高兴!”
魏临摸摸我的脑袋,抱起我轻松翻过那堵墙,“那叔叔带你玩点更高兴的!”
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好像整个人都飞起来了。
他带我进了军营,亲手给我削了各式各样的木质兵器,看我玩得不亦乐乎,又指指架子上有两个我长的铁具,“等绾绾不会伤到自己了,叔叔给你玩那个好不好?”
后来啊,我长得越来越高,高得不用爬上树,就能看见墙那边的魏十牧。
魏十牧将长刀耍得生风,魏将军明明是满意的,但却总在叹息。
我几步越过矮墙,折一枝条迎上魏十牧的长刀。
魏将军眼睛一亮,大喊一声,“好!”
看我们过了几招后,身上的哀愁却更重了。
我不安地扔了杏枝,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魏十牧顺手接过,扒了上面的青果就往嘴里送,酸得原地嗷嗷乱叫。
每年他都少不了这么一遭,非要不信邪地尝上一个,一边嗷嗷叫,一边嘴硬,“明年肯定会甜的,就没有我魏十牧养不熟的果子。”
我看着魏将军皱起的眉,“是我的武功退步了吗?”
魏将军要像以前那拍我的头,却被我躲开了。
他笑,“绾绾长大了。”
“也没什么,陛下念我征战有功,决定封我为宁安侯。”
“到时候啊,这堵墙可又得建起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颗没有高墙阻拦的杏树张牙舞爪地生长着,“就算要建墙,砍掉些枝丫,还是能留着的。”
魏将军晃了神,不知在想什么,喃喃笑道:“是啊,若能砍了足够的枝,总还是能留着的。”
“就是这杏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甜起来了。”
他踹一脚地上打滚的魏十牧,朝我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