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丫鬟进府那天,正赶上老爷在院子里玩“骑狗”游戏。
他手持鞭子抽打着下人,笑声洪亮,
“这个狗爬得是真快,你们那群废物都学着点。”
我听说过这个游戏,
当“狗”叫声越大,跑得越快,赏赐就会越多。
当天夜里我发高烧,意识模糊听到有人说要背我找大夫,
当看清对方正是白天那人时,我反感地甩开他,
“别碰我,恶心。”
后来一个眉眼与他相似的男子告诉我,
“那日若不是他替我,我的命早都没了。”
我被我娘以一袋面的价格卖给宋府当丫鬟。
刚进院,就看见一个穿着鎏金皮袄的男人正手握皮鞭,抽打着身下之人,
他一脸横肉,笑得合不拢嘴,几颗大金牙晃得刺眼。
想必这就是宋府主人,宋世先宋大老爷。
“都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狗?
“你们平时那速度就跟王八差不多。
“一群废物,都这狗学着点。”
一圈下人连连点头附和,模样惊恐身子后仰,生怕被他甩来的鞭子抽到。
我听说过这个游戏,有钱人家都爱玩。
“狗”跑得越快,叫声越大,赏赐就会越多。
寒冬腊月,那男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路过他身边时,他的眼中亮晶晶,有如一汪清水,
只是匍匐姿态让我感觉心中一阵厌恶,不免快走了几步,
心中感慨,
那脸眉清目秀,真可惜!
……
不愧是城内第一大户人家。
宋府雕梁画栋,飞檐青瓦,精致雅韵又不失大气磅礴。
路过园内时,珍花异草,另有曲水小溪经廊下蜿蜒而过,从花木深处泻入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池,环山绕水,景致怡人。
我被分配到庖屋,负责备食材。
活不太轻巧,
但总好过饥寒交迫。
况且府上每月会分一些月利。
想到那张十年卖身契,数算一下,
省吃俭用的话,提前三年就能为自己赎身。
然而天不遂人意,
当天夜里,我高烧烧得头疼欲裂。
宋老爷裹着茄色狐狸皮袄,一脸嫌恶,就跟看到某种肮脏东西一般,
“刚赔进去一袋面,再花钱看病太不值当,自己想办法吧。”
我知道他这么说,摆明是想让我等死。
因为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绝望中,一只包着纱布的手附在我的额头,触感冰凉。
当看清是早上在老爷那卖力讨好之人时,我用尽全力甩开他,
“别碰我,恶心。”
他怔在原地片刻,还是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背起了我。
我本想挣扎,但他身上那股木香味,太像爹爹了。
那年我被父母扔在山上,
是爹爹把我背回家去。
大夫说,再来晚些,脑子就得烧怀。
这下可好,钱没攒一文,倒还先欠了债。
我正暗暗骂自己身体不争气,
巧儿将崭新的蓝面袄子摔在床上,一脸鄙夷,
“苏大哥都没舍得穿,倒给了你。
“狐媚子样吧,大冬天穿那么薄,也不知道给谁看。”
我知道她为何对我有敌意,
源于她喜欢那个男人。
但我根本不屑,我一心只想搞钱,早早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
虽然这袄子软糯厚实,
但我更想念那件穿了十个冬天的棉袄,
那是爹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府上来了贵宾,太监总管李公公。
随行之人不少,加上他备受皇上宠爱,府上十分重视,下人们几乎都来庖屋帮忙。
本想借此机会还钱,但只有他留下在前庭院扫雪。
窗外,雪花纷扬,一地素净洁白,阳光透过层叠树叶摇曳在苏新城身上,好似一副唯美画卷。
“说好抓阄,他非要留下。
“平时老说我反应慢,我看他才傻呢。”
安义端着水打趣,二人眉眼间有些相似,只是这少年脸部略瘦削、皮肤黝黑些。
我随口回道:“大概同我一样缺钱吧,不然谁又愿意做狗呢。”
安义白眼一翻,
“缺钱?才不是呢。
“那日眼见要下大雪,宋老爷让我上房铺瓦,
“可我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了下来打烂了一只花瓶,非让给他当狗,
“可我腿摔伤了,爬都爬不起来,他就要打死我。
“若不是他替我,我早都死了。”
看着那身影,想到那天晚上,
羞耻和愧疚仿佛两条交缠挣扎的毒蛇,
让我坐立难安。
宋老爷和李公公离开那天,
见随行的下人各个提着箱子,巧儿眼前斗然一亮,
“若能有上那一箱金子,少一半寿命都值啊。”
“下辈子没准,这辈子就别想了。”身旁的丫鬟打趣道。
“那可说不准。”她如波的眼底深邃如海。
马蹄声渐远,下人都散去。
管事的嬷嬷让我将后院剩饭剩菜,拿去喂招财和富贵,还递给我几文钱。
平时我为多攒钱,总是干别人不喜欢的活。
招财和富贵是老爷带回来两只国外犬种,吃得肥头大耳,见谁都咬,谁都不愿意靠近。
我本不想接下这活,
但一想到那大桶里的烧鸡和肘子都一动未动,喂狗实在浪费,便应下了。
近半年战事告急,本就粮食短缺,加上城外大雪阻塞,粮食更加稀缺。
这些食物足够穷苦人家吃上几日了。
我前脚刚将小车推到后院,后脚轱辘就咯噔掉下。
车是前院拉土用的,如果被发现,挨骂是小,罚钱可是要我命。
就在我急得团团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我慌张跑进柴房。
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弯下身,三下五除二把轱辘装好,
然后,竟然将那三大桶剩饭剩菜都抬上了车。
我安慰自己,
也好也好,若是哪个下人自己吃,也好过喂狗。
当他回来还桶时,我刚要推门出去,过道处却传来一束光,
他急得不知往哪逃窜,
竟慌慌张张朝柴房跑来。
“!!!”
好在虚惊一场。
李嬷嬷没有开门,只是来检查柴房有没有上锁。
我和苏新城面面相觑,他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你在这做什么?”
“你在这做什么?”我冷冷地反问。
我们平日交集不多,大多时候都是打个照面。
他之前虽然帮过我,但钱我也还了,两不相欠。
如果他敢乱说,我定也不会留情面。
雪夜不黑,月光皎洁,他的眼神澄澈,
“我......把饭菜倒路旁了,给要饭的总比喂狗强。”
“你若......”
“我权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一口打断他。
他见我语气冷淡,以为我是气他自作主张,叹了口气,
“这饭菜若前几日子倒出去,那女人或许便不会因抢粮而被打死。”
敢情是因为这,我嗤笑一声,
“这世道,死人不是很正常?”
苏新城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说,他剑眉紧蹙,眼中带着些许怒气,
“听闻你冷淡凉薄,没想到竟说出这般话。”
见我一言不发,他追讨,
“倘若那人是你娘,就不信你还会如此说。”
我直勾勾盯着他,
“那人就是我娘,她就是该死!”
因为爹爹把我从山上抱回家,她记恨爹爹一辈子。
爹爹生病,她骂爹自作自受,怕他死家里晦气,就让舅舅把他拖到了乱葬岗。
爹爹没挣扎,只是流着眼泪,求她留我一命。
她没要我命,但这么多年,洗衣做饭,一直把我当成奴隶对待。
大雪抛天,怕弟弟冷,夺下我仅有的袄子给弟弟絮棉。
听说宋府缺下人,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我卖了。
老天有眼。
我刚进府,弟弟也不幸染了风寒,她转手将面兑换药钱。
后来家中无粮,她来府上求老夫人给她预支些银钱,让老夫人从我月利里扣。
老夫人也是有些良心,想都没想便将她打发走了。
她上街偷粮被人打死,弟弟也被她锁在屋里活活饿死。
那日老夫人见我哗哗淌淌着眼泪,自觉愧疚。
但她不知道,我流的是痛快的眼泪。
“她死不足惜。”
原以为苏新城会声讨我一番,
没想到他只是微微叹口气,
“没想到你命是这样苦,
“假如你爹还在,他宁死都不会把你卖到这里来。”
是啊,爹爹饿的前腔贴后背,都会把最后一口吃得给我,
他又怎么会把我卖到这?
“府上脏活累活你都接,那么拼命攒钱,不是为家人,是为何?”
我摩挲着皲裂地手掌,
“出府,做自己的主人。”
好在第二天是安义烧火值班,他打着哈哈,不忘“要挟”我,
“肃清姐,那你下回得多给我两个丸子。”
“就知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