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后的第二十年。
终于等来了他的第一次祭拜。
这个满头花白,走路一瘸一拐的男人,是我的丈夫。
也是我曾以为的唯一救赎。
我死了。
由于时间过于久远,以至于我已经忘记具体的死因。
牛头马面说我还有未了的尘缘,不肯带我走。
所以我投不了胎,只能困在自己坟墓的一隅无聊发呆。
别家的墓前都有元宝蜡烛、水果鲜花。
而我的面前只有长势愈凶的杂草和黑暗里乱窜的老鼠。
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竟然有人来祭拜我了。
他头发花白,满脸风霜,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
不过他给我带来挂着露珠的鲜花和香喷喷的烤鸡。
我坐在墓碑上翘起二郎腿,大快朵颐的吃着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与他的关系。
直到他嘶哑的声音响起:“老婆,我来看你了。”
他浑浊的眼睛流出泪水,在我的墓前长跪不起:“老婆......那几个畜生死了,都死了......”
我顺着杂草覆盖的墓碑往下看,上面赫然刻着“苏超爱妻齐清欢之墓”。
我努力回想着往事,直到闻见他身上隐隐约约的栀子花香。
记忆如春雨一样绵延侵入我的心头。
我叫齐招娣,顾名思义,我的存在是为了弟弟的到来。
在我五岁那年,弟弟在全家人的期盼中呱呱坠地。
他响亮的哭声,昭示着我迈入地狱的第一步。
从那天起,我彻底沦为全家免费的劳力。
不仅要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和洗衣做饭,连弟弟的吃喝拉撒都甩到我身上。
弟弟日渐长大,随之而来的花销也剧增。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我被迫辍学进入工厂打工赚钱养家。
初见苏超,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傍晚。
我捡到他的钱包,里面有他的照片和信息。
他在厂里的名气很大,不过都是不好的。
他不苟言笑,模样凶神恶煞,一身的坏习惯。
抽烟喝酒,打架斗殴,信奉用暴力能解决一切。
前不久打架,卸了那人一个胳膊,被派出所关押了好长时间。
厂里的人都害怕他,对他避之不及,绕道而行。
我思虑再三,还是拿着钱包蹲在男宿舍楼下等他。
只因我知道没钱的日子有多难挨。
蛐蛐的声音稀稀落落的传进耳畔,我的脚已经麻了不知多少次,这才看见了苏超的身影。
他似乎心情很不好,手插在裤兜里走得飞快。
我急忙起身拦在他面前。
被迫停下后,他浑身散发着冰冷和生人勿近的气场,眼神里充满警惕和防备,仿佛下一秒就能揪住我的衣领挥拳头。
我不敢看他,慌忙低下头摊开手心:“这个......这个好像是你的钱包。”
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会有人还他的钱包。
毕竟我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它占为己有,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没有讲话,空气放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急了,“我没有动过里面的钱,你......你可以数数。”
“不用了,谢谢。”他大手一挥,从我手里拿走了钱包,“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说一声。”
话音刚落,他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谢谢?他似乎......不像其他人口中那样的恶狠无礼。
时光如窗外的光隙匆匆而过,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也没有再见过苏超。
我所在的工厂是出了名的风气不正,今天谁在宿舍又生下婴儿,明天谁打架又动了刀子,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里的女人寻求男人的庇护,男人通过拳头彰显自己的地位。而怯懦的人,就是大家欺辱的最佳对象。
因为他们不会反抗,甚至不会吭声,一双湿漉漉的无助眼神完全满足了施暴者内心的满足感。
而我,就是他们最佳的欺辱人选。
只因我的脸上有一到又长又狰狞的疤痕,以及沉默寡言、好拿捏的软柿子性格。
在第三次下班路上被人堵在死角处谩骂捶打后,我带着一身的伤痕出现在苏超宿舍楼下。
我手足无措的低头搅弄着衣摆:“你......你可以每天下班和我一起回宿舍吗?”
空气依旧那么安静,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到。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小鼓,“咚咚咚”的心跳声震得我愈发心慌。
好半天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头抬起来。”
我疑惑,但还是慢慢的抬起头,对上他坚定平静的眼神。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漆黑如潭水般的黑眸,放佛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他盯着我皱眉:“被人打了?”
我嗫嚅着嘴唇重新低下头,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因为我捡了他的钱包,就妄想能得到他的一丝庇佑?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轻描淡写的抛下一个字:“好。”
我惊喜的抬头,只见他漫不经心的把烟塞进嘴里点燃。
“不过我不喜欢等人,你下班动作快点。”
“好。”我朝他露出笑容。
这抹微笑带着脸上的疤痕是丑陋可怖的,但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发自肺腑的欢欣。
第二天下午,苏超准时出现在我的工位上,嘴里叼着烟:“走了。”
我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听见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苏超怎么来找丑八怪了?”
“这俩人不会在一块了吧。”
“说不准,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哈哈哈哈。”
“......”
不堪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苏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给了说话最大声的那个人一脚,那人爬起来便和苏超扭打在一起。
周围的人顿时围成圆圈看热闹,我在旁边着急的汗都下来了。
苏超虽然个子不高,但动作又凶又猛,每拳都打在最痛处。
很快那人招架不住,血呼刺啦的躺在地上呼呼喘气,却动弹不得。
苏超站起身来,恶狠狠的超地上啐了一口,大声喊道:“你们听好了,齐招娣是我苏超护着的人,谁要再欺负她,先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说罢拉着我走出人群,他的步伐很快,我一路小跑才没有摔倒。
他脸色阴沉的把我送到女生宿舍楼下。
“你长嘴了吗?”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人说的不对就要用嘴顶回去,实在不行动手......”他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又重重叹口气,“算了,你细胳膊细腿的一个女孩子,以后我教你打架吧。”
宿舍镜子前,我第一次认真的从上到下打量自己。
细胳膊细腿?
镜子中的女孩皮肤黑黄,从右眼到左下巴有一道狰狞难看的疤痕,即使留着很长的刘海也遮挡不住。
我捏了把自己皮包骨头的胳膊,自嘲的笑了笑。
我这样的人啊,活一天就赚一天。
早起上班的时候,我塞给苏超两个胡萝卜包子。
他不解的看着我,我不自然的抚了一下脸上的刘海。
“以后我来买你的早饭。”
“我不吃早饭。”他扬手想把包子还给我。
我后退一步,“吃吧,吃早饭才能打架赢他们。”
说完我就跑了,不用想也知道我的脸红的厉害。
说不准是怎样的情愫,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苏超是我目前可以依靠的唯一庇护,他不能有事,他必须健康平安。
从那天起,也不管苏超愿不愿意,我都会把省下的钱给他买早餐。
大部分是包子,偶尔是一张油饼卷菜,一根鸡腿。
而他也每天下班后来到我工位旁,等我一起下班。
托他的福,我再也没有被欺负过,以前当面羞辱我的人也收敛很多。
他教我防身术,想让我有自保的能力。
可我不中用,一个过肩摔下去,我躺在地上眼花缭乱。
短暂的晕眩后,我的眼前是一个少年懊悔和......心疼的神情。
他问我:“你还好吗?”
我嘴角扯了一抹微笑:“再来。”
苏超神情明显一愣,大约没想到我这么瘦弱还能坚持。
“你先歇会,我再想想要怎么教你。”
发工资的第二天,我爸来工厂找我,引起一场轰动。
“你这个赔钱货,这个月往家里少拿了一百块钱。说!是不是养野男人了!”我爸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车间门口,大声质问着。
我猫着腰,头皮的疼痛让我下意识去抓发根,却被我爸狠狠地在肚子上踢了一脚。